南非前總統:俄烏由中國調停非常合適 不應互相指責或站隊

撰文:外部來稿(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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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烏衝突一開始,西方國家就試圖將原本遠離衝突中心的非洲捲入其中,對此,南非總統拉馬福薩(Cyril Ramaphosa)曾坦言,與其他非洲國家類似,他的國家也面臨「巨大的壓力」,並被要求放棄長期以來堅持的不結盟政策。

受訪者:姆貝基(Thabo Mbeki),南非前總統、南方中心董事長

本文原載於觀察者網,香港01獲授權轉載

另一方面,西方國家卻枉顧自身帶給非洲的發展問題。非洲人均GDP曾一度是中國的兩倍,但自上世紀90年代被中國趕超後,非洲人均GDP不增反降,政治、社會和健康等問題也在持續肆虐。

中國與撒哈拉以南非洲1960至2005年人均GDP對照(圖源:ResearchGate)

這其中,南非是非洲人口1000萬以上國家中人均GDP最高的國家,可以說代表了非洲發展的希望。然而,南非也是非洲發展困境的化身,過去十餘年經濟陷入持續停滯,能源、糧食和飲水短缺危機也在近年頻頻發生。

為解決非洲面臨的問題,1999年-2008年間擔任南非總統的姆貝基(Thabo Mbeki)一直積極推動「非洲復興」,促進非洲大陸的社會凝聚力、民主機制和經濟增長,使非洲成為一個重要的地緣政治角色。他還是全球南方國家開展「南南合作」的堅定倡導者,現在是南方中心的董事長。

近日,姆貝基接受觀察者網專訪,就「非洲復興」、蘇丹局勢、俄烏衝突、南非經濟等話題分享了自己的看法。他闡述了自己對解決國際熱點衝突問題的思路,構想出了對多極世界的願景,並對前總統曼德拉做出了評價。

姆貝基接受觀察者網專訪。(觀察者網授權轉載)

以下為採訪實錄:

【採訪、翻譯/觀察者網 李澤西】

非洲大陸面臨民主化挑戰

觀察者網:姆貝基先生,您一直是南南合作和「非洲復興」的倡導者。這個願景面臨的最大挑戰是什麼?

姆貝基:南南合作從初步設想發展到今日,這個願景仍面臨挑戰,即南方國家若想成功,就必須一起成功、統一行動,因為有許多需要共同解決的問題。要想在全球範圍實現2030可持續發展目標,我們就不能落下任何一個國家;如果有哪個國家遭到遺棄,這個國家必定來自南方。為確保這種情況不會發生,我們需要南南合作。這將是一個持續的挑戰。

提出南南合作,也與「非洲復興」倡議有關,因為過去奴隸制和殖民主義的影響仍然遺存,尤其在非洲大陸。我們需要克服這一點,這意味着解決欠發展問題、貧困問題、國際邊緣化等問題。「非洲復興」必須要解決這些問題,並將有助於促進與之類似的南南合作。

觀察者網:「非洲復興」面臨挑戰的一個具體例證是當下的蘇丹武裝衝突。您認為如何才能解決這個問題?

姆貝基:這是一個非常具體的問題,是蘇丹國內兩個武裝機構——蘇丹武裝部隊和快速支援部隊——之間的衝突。

首先要做的就是解決平民的擔憂,因為衝突已經給平民帶來了災難。衝突的主要熱點地區首都喀土穆正面臨飲水短缺。因此,人道主義停火是非常重要的,這樣平民的基本訴求才能得到解決。

第二步當然是解決衝突本身,這與實現蘇丹國內的軍事機制改革有關。這是一個老問題了,多年來一直困擾着蘇丹。許多人已經正確地提出,一個國家不應有兩個武裝編隊。因此,快速支援部隊與蘇丹武裝部隊必須合併,這需要武裝部隊之間進行談判,但應在人道主義援助問題得到解決後完成。

蘇丹衝突:2023年4月27日,武裝組織「快速支援部隊」與軍方在喀土穆北部發生衝突時,在中央市場可看到受損的汽車和建築物。( Reuters)

最後,我們還必須談到蘇丹的民主化進程。和談必須確立蘇丹將成為一個民主國家,確保自前總統巴希爾(Omar al-Bashir)下台以來的過渡進程得以持續下去。我們必須回到這一進程,但首先需要實現停火。

觀察者網:您認為這反映了非洲發展過程面臨的普遍挑戰,還是只反映了蘇丹特有的問題?

姆貝基:這是蘇丹特有的問題,其他非洲國家國內沒有兩支官方軍隊。

觀察者網:但最近,多個薩赫勒地區(Sahel,即撒哈拉沙漠南部邊沿地區)國家發生了軍事政變,例如布基納法索、馬里等。軍隊推翻文官政府,似乎在非洲是很廣泛的現象

姆貝基:非洲大陸確實面臨民主化的挑戰,除了蘇丹,還有您提到馬里、尼日爾、布基納法索等等,這些國家發生的軍事政變都證明他們尚未建立穩定的民主政體。

非洲聯盟在這個問題上出台過多個立場文件,現在非聯必須採取果斷行動,向這些非洲國家提供支持,以落實非聯在民主問題上的現有政策,避免軍事政變等問題。

觀察者網:繼任您的南非前總統祖馬在您所奠定的外交政策基礎上,推動南非於2011年正式成為金磚國家一員。既然南方中心與金磚國家都致力於促進發展中國家利益,您認為兩個機構應如何協調與互動?

姆貝基:南方中心是南方國家的資源中心,某種意義上是南方國家的智囊團,能夠提出並闡述南方國家在國際場合的互動和談判中應該採取的立場,例如在貿易、知識產權、人權等問題上,在南方國家與世貿組織、世衛組織等機構進行談判協商時,為這些國家提供相關信息。這是南方中心的一個具體作用,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作用。

金磚國家在實操層面應對的是與南方中心同樣的問題。比如說,金磚國家新開發銀行有一個特定的任務,即一些南方國家可以借用資金來發展經濟。對於南方中心來說,可以借鑑新開發銀行提供的經驗,幫助南方中心成員國。

圖為2023年4月13日,巴西總統盧拉(左)在中國上海出席巴西前總統羅塞夫(Dilma Rousseff,左)出任金磚五國(BRICS)開發銀行行長的儀式。(Reuters)

為了實現自己的價值,南方中心需要非常密切地關注金磚國家的舉措,將其成功的經驗反饋給其他南方國家。因此,兩個組織建立聯繫是很重要的。

作為非洲人,我們的第一反應是呼籲停火

觀察者網:南非一直在聯合國許多關於俄烏衝突的決議中投棄權票,並因此遭到部分西方媒體和政府的批評。南非投棄權票的原因是什麼?您對這場衝突有什麼看法?

姆貝基:就俄羅斯和烏克蘭之間的交戰,我認為南非政府採取的立場是正確的。非洲的經驗是,當任何非洲國家爆發衝突,比如現在的蘇丹,作為非洲人,我們的第一反應是呼籲各方停火,然後再仔細研究衝突背景,到底是什麼導致衝突爆發,從而找到解決方案。

在非洲,我們從不一開始就指責某一方。現在需要的是解決衝突,而不是一開始就說,「你是錯的」、「你是對的」,而應一開始就強調,雙方都應停止射擊。

在談判過程中,我們才會討論哪些舉措是錯誤的,哪些是正當的,什麼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對於非洲來說),這種思維方式某種意義上是發自直覺。南非就俄烏衝突的立場,與其對非洲每一場衝突的立場是一致:停止戰鬥,讓我們走向和平。至於追責,這是以後的事。

2023年4月15日,巴赫穆特(Bakhmut)在俄烏戰事中冒起濃煙。(路透社)

觀察者網:您曾斡旋津巴布韋執政黨「津巴布韋非洲民族聯盟-愛國陣線」與反對派之間的對立,即所謂的「安靜外交」。您當時最重要的指導原則是什麼?您認為類似的思維可否應用於解決俄烏衝突?

姆貝基:津巴布韋有嚴重的政治、經濟等方面的問題。解決這些問題的方法,是讓津巴布韋人自己相互接觸,共同定義國家的未來。因此,我們在促進津巴布韋談判的過程中,首先是確保政府和反對派坐在一起,共同定義國家的問題,共同找到解決方案。南非不能從外部介入,指令津巴布韋人坐到一起,說教他們應如何解決他們自己的問題,這樣達成的協議不會持久的,需要衝突方自主達成的協議,這是一勞永解決問題的唯一途徑。

這就是為什麼俄烏衝突必須以同樣的方式處理。衝突沒有武力解決方案,必須由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以及其他相關方——如美國人——同坐一桌,並討論是什麼導致了這場戰爭?問題出在哪裏?如何解決?

觀察者網:俄烏衝突一周年之際,中國公布了一個十二點和平計劃。您對這一方案有何看法?

姆貝基: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和平出發點。沒有任何一方應強求中國做出任何承諾,也不應要求中國支持衝突的某一方。中國只是說,我們需要停止這場衝突,這為何不能成為我們遵循的基礎?我認為中國是對的。

此外,我認為中國確實是一個非常合適的調停方。但有些人試圖將此政治化,強求中國站隊。中國的立場是,不,我們需要的是停止戰爭(而非站隊)。中國對交火雙方提出了些建議,讓大家走和平之路。我認為這是正確的。

李輝2023年5月16日至17日訪問烏克蘭,會晤烏克蘭外長庫列巴等人(中國外交部)

觀察者網:這也是中國一貫的立場,而最近國際上關於「脫鈎」和「對抗」的討論越來越多,關鍵似乎在於美國希望強推西方民主制度,而中國則認為發展才是最重要的民主權利。您如何看待雙方的說法?

姆貝基:我認為當下突顯的討論主題,實際上是關於多極化與單極化,多邊主義與單邊主義的對立問題。顯然,正確的途徑是多極化,這意味着沒有人能夠單方面指使各國應該做什麼、怎麼做。世界需要發展,而發展又有不同的道路,比如中國就會有獨特的發展道路和思維,而另一個國家可能有不同的看法,這必須得到允許。

關鍵是,我們需要全世界,包括美國、中國、俄羅斯、南非等國都承認,我們想要建立一個多邊和多極的世界。如果我們能把大家團結起來,就有可能實現全球穩定,統一人們對世界未來的願景。這是我們需要做的核心工作。

觀察者網:探尋適合自身的發展道路,這也是南非面臨的問題,您的前任納爾遜·曼德拉(Nelson Mandela)就是這樣的先驅。曼德拉我們已經很熟悉了,您曾擔任過他的副總統,您接觸到的他還有哪些不為人所知的故事?鑑於南非近年經濟增速令人失望——自您2008年卸任以來,南非人均GDP基本持平——有些人試圖將責任歸咎於曼德拉;您認為他留給後人什麼樣的政治遺產,我們應該如何看待他?

姆貝基:我認為外界對曼德拉的印象基本上是正確的。他是一名領軍的解放戰士,將南非從種族隔離制度中解放出來。為此,他在監獄裏呆了27年,但從未放棄信念、從未投降。

他是解放事業的傑出代表人物,與非國大一起正確認識到南非有一個人口比例較大的少數民族人口,即白人移民。翻閱非洲大陸的歷史,阿爾及利亞曾有非常大的法國殖民人口,但阿爾及利亞獨立後,法國人都離開了,回到了法國。在葡萄牙的殖民地,如安哥拉、莫桑比克,葡萄牙殖民者在後者獨立後都回到了葡萄牙。肯雅的英國人也是如此。

但是在南非獨立後,那些早期白人移民人口哪兒都沒有去,因為他們現在也是南非人了,也因此給南非帶來了民族和解問題。許多人曾慘遭嚴酷的壓迫,但現在大家都是一個國家的公民,人們應該如何共處?在這一充滿衝突和分裂的背景下,我們仍然需要建立屬於南非全體人民的民主政府。曼德拉在解決這一特殊挑戰的過程中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解決方案也非常具有「南非特色」。

正如你提到的,南非經濟狀況很糟糕。這與曼德拉無關,而是與南非的歷史有關,與民族和解進程有關。因為過去和現在國家的財富都掌握在殖民者手中,他們控制了經濟命脈,而黑人現在控制了政治權力。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需要做的是什麼?我們需要讓這些擁有財富的人與控制政治的黑人一樣,同樣忠於國家的未來。這一直是矛盾之所在。在南非民主化之後的許多年內,很多白人資本家對南非的未來沒有信心,他們不願意投資,因為(他們擔心)未來會很糟糕。

南非人均GDP走勢,數據自世界銀行(圖源:TradingEconomics)

最根本的是歷史問題,南非的歷史導致白人擁有大量財富,在相當程度上掌握有關經濟的決策,南非經濟所需要的投資也在白人手中。所以,我們要說服他們:作為南非公民,你們有責任投資自己國家的經濟,而非擔心未來。這是經濟危機的核心所在。現在,南非的整體氣氛發生了變化,財富的擁有者已準備投資南非經濟。(經濟狀況不佳)與曼德拉沒有關係,這是南非的歷史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