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輝啟程斡旋俄烏戰爭:從一國兩制到朝鮮方案 中國能怎麼行動?
5月15日,中國歐亞事務特別代表李輝啟程前往烏克蘭、波蘭、法國、德國和俄羅斯五國,就政治解決烏克蘭危機同各方進行溝通。
從時序脈絡來看,五國之旅應非中方斡旋的第一步。由此前的政治跡象進行解讀,或許可以判斷:早在習近平3月訪俄時,雙方便已進行相關對話:中方探詢俄方談判意願,普京(Vladimir Putin)則透露相關規劃與底線。而從中俄會後發表兩份聯合聲明來看,雙方對於戰爭終局的想像,或許存在些許外顯立場分歧:俄方雖表示歡迎中國勸和促談,也歡迎《關於政治解決烏克蘭危機的中國立場》(簡稱《中國立場》)中的主張,卻更多聚焦在「摒棄冷戰思維」一點上,強調「尊重各國合理安全關切並防止形成陣營對抗」,而沒有提及《中國立場》文件的第一點:「尊重各國主權」。
何以如此,原因不難想像。從俄羅斯的視角來看,伴隨戰情膠著、烏克蘭仇俄情緒發酵,「去軍事化」、「去納粹化」兩大目標愈發縹緲,「實控土地」成了相對顯著的收穫,俄方當然會想藉此證明「特別軍事行動」並非徒勞。故普京先是在2022年9月推動烏克蘭四地「公投入俄」,表明「俄佔地」問題沒有談判空間,又在2023年4月簽署法令,允許自2024年7月1日起,驅逐拒絕入籍俄羅斯的烏克蘭公民,顯然準備推動佔領地的「俄羅斯化」。在此情況下,面對《中國立場》文件中的「尊重各國主權」,俄羅斯自是「恕難從命」,但中國也不願替俄羅斯的戰爭主張背書,正如其也從未承認克里米亞屬於俄羅斯,故聯合聲明最終只能就此議題進行模糊處理。
而上述分歧雖不至影響中俄關係,卻會對中國的進場斡旋構成實質挑戰;此外烏克蘭始終不放棄「恢復領土完整」的談判底線,歐美也基於國際法政治正確,在外顯立場上支持基輔,沒有一國敢就「俄羅斯撤軍」一事讓步,部分西方精英更曾抨擊《中國立場》文件「全無要求俄方撤軍」,是「支持侵略的促談」,無形之中也提高了中國的斡旋阻礙。
眼下中國之所以能有勸和空間,關鍵還是各方久戰之後疲態漸顯,不僅俄烏都不反對北京促談,法德也希望能有「溝通俄羅斯」的力量進場,即將面臨2024年總統大選的美國似乎也一改此前口風,歡迎中國扮演推手。5月10日至11日,美國國家安全顧問沙利文(Jake Sullivan)便在奧地利維也納會見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外事工作委員會辦公室主任王毅,兩人談論了俄烏戰爭在內的相關話題,應也提及李輝將訪五國一事。
由此脈絡來看,中方這次安排的訪問國家名單與順序,或許反映以下思路:在了解美俄意向後,北京想進一步探詢烏克蘭、波蘭(代表新歐洲)、德法(代表老歐洲)的想法,再到俄羅斯進一步溝通。然儘管斡旋空間已現,俄烏的領土爭議依舊難解,北京要如何就此議題勸和促談,既取決於俄羅斯是否讓步,也涉及烏克蘭與西方的堅持程度。
如果俄羅斯讓步:一國兩制到科索沃模式
首先,雖說機率非常低,但若烏克蘭戰場反攻有成,又同意承諾不加入北約,仍有可能與俄羅斯形成條件交換,使後者同意撤軍,歸還部分或全部佔領地,包括克里米亞與「公投入俄」的四個地區:頓涅茨克(Donetsk)、盧甘斯克(Luhansk)、扎波羅熱(Zaporizhzhia)和赫爾松(Kherson)。而如此情況,對勸和促談的中國有利有弊。
在利的層面,由於北京已在立場文件中白紙黑字表態:「各國主權、獨立和領土完整都應該得到切實保障」,顯然是不會承認俄羅斯對佔領地的主權訴求,也不會要求烏克蘭承認主權改易,故若俄羅斯願意撤軍,中國將不用違逆此前立場,也較有吸引烏克蘭、西方前來參與的促談空間,更可以緩衝西方此前針對中國的輿論攻勢。與此同時,此一情境也能凸顯中國無與倫比的大國影響力:歐美都無法勸說普京撤軍,北京卻能說動俄方;烏克蘭仇俄情緒高漲,又經歷戰火摧殘,照理來說應該不可能放棄尋求北約的軍事保護,卻能在中國斡旋下答允,顯然是認可中國的擔保。簡言之,不論歸還失地多寡,只要俄羅斯願意在此議題上讓步,都能協助緩衝「中國逼降烏克蘭」的質疑,也能讓中國的大國威望進一步上升,真正推動談判有效進行。
然弊處在於,停戰秩序的維繫令人存疑,許多中國不可控的因素,最終可能讓北京陷入默克爾(Angela Merkel)的過往政治困境:雖想維繫俄烏和平,卻一直被抨擊軟弱無能。
如前所述,由於俄方已為此戰付出高昂代價,包括經濟衝擊與軍民傷亡,又在「四地入俄」上敲鑼打鼓、公告海內外,若其當真撤軍還地,必會引發俄羅斯內部動盪,普京政權也將面臨執政以來最大挑戰。故要情況發展至此,除了烏克蘭承諾中立外,必然是莫斯科研判前線攻勢已難持續,再不撤軍就要兵敗如山倒,才會這般斷尾求生、忍痛割愛。
在此情境下,針對復歸失地的處理形式,烏克蘭有兩種可能選項:一國兩制與科索沃模式,其結果要視俄烏博弈程度而定。如若烏克蘭希望最大程度維持國土一統,且俄羅斯也無力反對,則對復歸失地採取「一國兩制」,是相對可行的選項,也就是給予其高度自治的空間,換取彼此維繫國家統一,同時降低摩擦與統治成本;如若俄烏博弈下,烏克蘭沒有辦法取得絕對主導,那麼可以退而求其次,同意施行科索沃模式,也就是不放棄針對失地的主權主張,但是實質放棄了軍事收復各地的努力,讓各失地保持實質獨立狀態。
但不論一國兩制或科索沃模式,都存在現實問題。首先,2014年頓巴斯內戰爆發以來,俄羅斯的要求一直都是讓該區「聯邦化」,也就是頓巴斯高度自治、烏克蘭一國兩制,但現實證明衝突各方都沒能信守諾言,明斯克協議名存實亡,這才有了今日的俄烏戰爭。眼下即便俄方同意撤軍,讓烏克蘭對佔領地施行一國兩制,也難保過去8年的頓巴斯場景不會重演,因為頓巴斯等地顯然不願復歸烏克蘭,烏克蘭也不會放心此處的親俄勢力,最終必然要有一方妥協,差別只是俄羅斯勢力的代理人化或是各地的烏克蘭化,過程中恐怕也是大小衝突不斷。
如若是科索沃模式,那麼將涉及更複雜的大國協調問題,也就是俄方撤軍後,誰來確保各地的實質獨立?科索沃看上去是讓聯合國等第三方「託管」,其實底層邏輯仍是北約支解塞爾維亞,因為科索沃能維持獨立狀態至今,全賴北約對塞爾維亞的軍事恫嚇,以及聯合國體系對此事的默許。但在俄烏衝突的案例中,俄羅斯於西方陣營的角色定位,恐怕更像施行種族清洗的塞爾維亞,而不是支持民族自決的解放者,北約會否為了莫斯科嚇阻烏克蘭的軍事收復,相當令人存疑。
故所謂烏克蘭科索沃模式,因為有動機嚇阻烏軍收復失地的俄羅斯不屬北約陣營,故恐怕極難仿照真實的科索沃前例進行,而是會逐漸滑向兩種型態:一國兩制與俄羅斯保護國模式。前者已經論述過,就是烏克蘭加大干預,終結各地獨立狀態,最終可能走向俄羅斯勢力的代理人化或是各地的烏克蘭化;後者則是各地表面上看似獨立,其實成為從屬俄羅斯的保護國,正如高加索地區的南奥塞梯和阿布哈兹,雖未正式併入俄羅斯,卻有俄羅斯駐軍保護、接受俄羅斯的財政挹注,故若情況發展至此,等於已經打破俄羅斯撤軍的前提與談判努力。
如果俄羅斯不讓步:朝鮮模式或可參考
而由現實情況來看,寄望俄羅斯讓步撤軍,恐怕還是難度較高的選項。一來烏克蘭雖發動了多次反攻,卻始終沒能將俄軍逐出領土,俄羅斯也推動軍改、轉為戰時體制,要為長久消耗戰做準備,短期之內看不到大規模潰退跡象。
二來前述的一國兩制、科索沃模式,俄羅斯都曾提議過,卻沒能被現實接納。前者是在2014年後的頓巴斯8年內戰期間,後者是在2022年戰爭爆發之初,彼時俄烏雙方曾經進行幾輪談判,俄方便多次要求烏克蘭承認頓巴斯以「共和國」方式獨立,普京甚至曾在2022年4月會見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António Guterres)時,表示「既然科索沃模式開創了先例,頓巴斯的共和國自然也能適用。」當然其最終目的還是要仿照高加索模式,讓頓巴斯成為自己的保護國。
而從現實發展來看,俄羅斯的兩種提議都沒能實現,代表一國兩制的明斯克協議只剩空殼,科索沃模式則等不到西方與聯合國的正面回應,兩種方案的先後失敗,讓俄羅斯在9月哈爾科夫(Kharkiv)大撤退後,選擇孤注一擲推動各地「公投入俄」,要表明自己堅決不退的作戰決心,在某種程度上阻斷了佔領地去留的談判可能。如果眼下普京讓步,同意重回已被證明失敗的一國兩制、科索沃模式談判情境,除非俄軍遭遇嚴重軍事挫敗,否則恐怕難以服眾,甚至都沒辦法說服普京自己。
而俄羅斯拒絕撤軍一事,同樣對於勸和的中國有利有弊,基本上就是同意撤軍情境的相反。
首先,中國若不要求俄方撤軍,俄方也不願就此議題讓步,在沒有德法等其他歐洲國家響應的情況下,北京恐怕無法讓自己的促談免去「逼降烏克蘭」、「支持侵略」的輿論攻詰,且由於眼下中俄關係來到蘇聯解體後的最高水平,中俄交好更易給予西方政客話柄,稱中國斡旋只是要替普京解套。故若是在俄羅斯不願撤軍的情境下促談,北京恐怕必須確保其他歐洲國家表示支持或默許,也就是至少不出面攻詰中方的促談努力,才不會身陷輿論泥淖。
但若因為領土爭議促談未成,中國或也不必覺得沮喪,認為自己的和平努力未竟其功。因為從現實視角來看,此事責任本就不在中國一方,從一開始的北約東擴、頓巴斯內戰到今日俄烏戰爭,美俄與歐俄鬥爭都是關鍵,故在各方戰意未減、同意讓步前,外界的促談本就不易達成。中國只要能緩衝前述的「逼降烏克蘭」輿論攻詰,基本上參與斡旋本身就是對國家威望的加分。
而在俄羅斯不願讓步撤軍的情境下,烏克蘭與西方的堅持程度,決定了中國促談的終局走向:若歐美願意繼續軍援、烏克蘭也還有意再戰,那麼短期之內促談都不易成功;如果各方已有意停火,但希望最大程度維持自己的訴求正當性,且認為短期之內不易形成文字協議,則北塞浦路斯模式或可借鑑;但若歐美、甚至烏克蘭都同意默許俄軍佔領,也同意將停戰規劃見諸文字,則俄烏雙方或可仿效朝鮮半島,簽署正式停戰協議。
其中,北塞浦路斯模式的特色,便是在和平至上原則下,對爭議領土問題採取消極解決。1974年土耳其入侵塞浦路斯並佔領其北部三分之一之後,北塞浦路斯便在土耳其扶持下成為後者的實質保護國,國際社會普遍反對此舉,但各方也未簽署和平或停戰協議,因為一旦簽署協議便等於承認土佔事實,聯合國多年來曾發起多次談判,希望以兩制方案推動塞浦路斯再統一,卻都沒能成功。在某種程度上,北塞浦路斯模式便是將爭議無限期拖延,直到被國際社會所遺忘,是一種「不求立即解決衝突的解決機制」。
然而,俄佔地幅員極大,恐怕無法如北塞浦路斯般被輕易放下,故若各方希望有停戰協議來確保和平,朝鮮模式或許還是相對可行的參考。1953年,美中朝三方代表在板門店簽署了《朝鮮停戰協定》,同意立即停止敵對軍事行為,並在朝鮮半島上畫出4公里寬、248公里長的非軍事區,以隔開雙方戰鬥人員。此一協議默許了朝韓共存的現狀,但其性質只是軍事文件,各方以軍隊名義簽署,迴避了「簽字國」的政治承認色彩;也不論及領土佔領問題,更不是正式「和平條約」,故雙方之後都可宣稱對整個朝鮮半島擁有統治權,卻又能實質達成停火。當然此一協議犧牲了韓國的極大利益,故時任大韓民國總統李承晚極度反對,大韓民國國軍因此未在停戰協定上簽字,但最終仍在美國壓力下,被迫執行自己從未簽署的協定。
而在俄軍不願撤軍、西方又想停戰的情況下,循朝鮮模式簽署停戰協議或許是相對可行的選項,烏克蘭或許會拒絕簽字,但其最終為求北約或歐美的軍事庇護,應也會走上與韓國類似的道路:不簽字但執行停火,默許部分國土被俄羅斯實控,但持續宣稱擁有烏克蘭全境主權。而這也意味著,俄羅斯不可能得到烏克蘭保持中立的結局。
俄烏問題牽涉到諸多複雜結構與因素,斡旋工作不是朝夕可成,上述模式更多是理想解方的歸類,俄烏終局也可能走向混合模式。歸根結柢,俄烏的軍事博弈只是談判的環節之一,美歐俄中的大國協調,或許才是決定終局的真正關鍵。
為何領土爭議是俄烏談判的巨大門檻?
俄羅斯已將各佔領地兼併入俄,烏克蘭則要求俄軍撤出烏克蘭全境。
決定中國促談結局的關鍵,除了俄烏的戰場博弈外,還有哪一因素?
中美歐俄的大國協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