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拜會|可管控的大國競爭是否緣木求魚?

撰文:葉德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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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習近平會面長達三個半小時之後,美國總統拜登(Joe Biden)在印尼峇里島當地時間11月14日晚上10時許面對記者提問。期間,拜登多次提到其對這次會面的個人感受,認為習近平在鞏固權力之後並沒有變得更具對抗性,也沒有變得更願意和解,而是一如既往的「直截了當」。他又稱中美對於雙方意圖或行動的誤解是「最大的憂慮」,而他習近平與他卻能夠互相理解,「這正是最重要的可為之事」。

綜觀中美雙方對習拜會的官方通稿,以至拜登本人和其後中國外長王毅在媒體前的論述,如果我們不作咬文嚼字的解讀,其實是沒有什麼讓人驚訝的內容的。觀察者大概只能有一種感受,就是雙方願意在競爭和分歧之間避免衝突而保持溝通,兩國緊張氣氛因而緩和了一些。

拜登的「外交哲學」

美方在會面之前就表達過要為中美關係尋得一個「底」(floor)之意。王毅會後也對記者表示,兩國元首會晤「明確了一個方面」「確定了一個框架」「啟動了一個進程」。方向是防止美中美關係脫軌失控,框架是要「探討確立中美關係的指導原則」(拜登的「四不一無意」即屬此類),而進程則是方向和框架之下的會後跟進。

中方通稿提到「兩國元首同意,雙方外交團隊保持戰略溝通,開展經常性磋商」。美國通稿亦稱「兩國領袖同意授權主要高級官員保持對話加深(在各樣事務上的)建設性努力」。拜登在記者會上提到美國國務卿布林肯(Antony Blinken)將會為此訪華跟進,而媒體其後亦引述美方消息指布林肯初步準備明年訪華。

這種在「佩洛西訪台」之後中美間的溝通跟進,大概是這次峰會最具實質的成果。

美國國務卿布林肯(中)傳計劃明年訪華。(AP)

類似這一次習拜會,以至由之衍生的中美官員對話,其實突顯出拜登歷任參議院外交委員會主要成員、副總統數十年來的「外交哲學」:「在國際關係中,所有政治都是個人的」。有論者更稱之為「戰略性同理心」(strategic empathy)。拜登曾指,國際關係「最終是建立在信任,而信任來自個人——不是友好——而是與對手個人的和坦率的關係,因此就不必猜測(各自的)意圖」。

習近平對此也似乎是同意的。在這次習拜會的開場白中,他表明過去與拜登的幾次通話和聯繫都不能替代面對面會晤。

雖然王毅稱「這次會晤達到了深入溝通、明確意圖、劃清紅線、防止衝突、指明方向、探討合作的預期目的」,但整體而言,這些目的其實只是在「達成的過程」之上,這次習拜會只是為了這個過程建立起來自中美最高領袖之間的個人信任作為先決條件而已。

緩和氣氛之下的分歧

綜合中美說法而言,習近平和拜登都對兩國關係的「方向」和「框架」提出了一些具標誌性的定位,可是其中細節卻顯示出雙方之間依然存在巨大差異。

首先,習近平和拜登都承認中美競爭的存在,但習的說法是「任何時候世界都有競爭」,並不強調中方尋求與美競爭,更多次提及中美的「共同利益」。相較之下,拜登則直稱已向中方解釋美國將繼續與中國有力地(vigorously)競爭,只強調要負責任地管控競爭,不讓競爭演變成衝突。

習拜會:2022年11月14日,習近平與拜登在印尼峇里島會面(AP)

由此可見,習拜兩人對於中美競爭的必然性有不同的理解。習近平更稱「當前中美關係面臨的局面不符合兩國和兩國人民根本利益,也不符合國際社會期待。」然而,「當前」中美競爭關係的主要推手,近兩年來正正是拜登本人。

習近平稱中美關係不是零和博奕,表明反對把經貿科技交流政治化、武器化、人為「築牆設壘」、強推「脫鈎斷鏈」。然而,拜登當局10月7日就才剛推出了無差別針對中國企業的高端半導體和半導體製造設備出口禁令,這很難說不是一種將中美關係認作「零和博奕」的行動。

對於兩國競爭的框架,習近平稱「中國從來不尋求改變現有國際秩序,不干涉美國內政,無意挑戰和取代美國」,也指出「台灣問題是中國核心利益中的核心,是中美關係政治基礎中的基礎,是中美關係第一條不可逾越的紅線。解決台灣問題是中國人自己的事,是中國的內政。」

拜登則稱「美國尊重中國的體制,不尋求改變中國體制,不尋求『新冷戰』,不尋求通過強化盟友關係反對中國,不支持『台灣獨立』,也不支持『兩個中國』『一中一台』,無意同中國發生衝突。美方也無意尋求同中國『脫鉤』,無意阻撓中國經濟發展,無意圍堵中國。」

美國總統拜登與習近平見面之後出席記者會。 (AP)

在這些「框架」的定位上,習拜二人是同異兼備的。例如在台灣問題上,習近平明確劃下了「紅線」,拜登也進一步提到了不支持「兩國中國」「一中一台」,某程度上超越了以往只是不支持台獨的表述。然而,在美國的通稿中,拜登強調的是「美國反對任何單方面改變(台海)現狀的行為」,與習近平「台灣問題是中國內政」明顯抵觸。

又例如在「不尋求通過強化盟友關係反對中國」「無意圍堵中國」的問題上,拜登當局預計本月就會派出負責監督出口管制的美國商務部副部長Alan Estevez以及高層國安官員出訪荷蘭,希望說服後者對中國實施像美國一般的半導體製造設備出口禁令,針對壟斷了先進光刻機市場的ASML。

對強調「坦率」的拜登而言,這種行動可能真的不是為了「反對」和「圍堵」中國,而是為了美國國家安全、其價值與科技不分的外交政策進路,以至保持美國的技術領先地位。但這些目標,在中國人的眼中,根本就是反對和圍堵中國的另一種描述而己。

在三個半小時的習拜會上,這些立場分歧和理解上的差異對在座各人應該是一目了然的。因此,雙方才會強調繼續「戰略溝通」,繼續談大局。

溝通本身就能解決問題嗎?

然而,就算雙方繼續建基於兩國元首的個人信任上繼續坦率交流、繼續「劃紅線」,又或者如王毅所言地繼續「共同探討確立中美關係指導原則,(或)戰略性框架」,但坦率交流本身卻不能改變兩國的根本立場分歧。就算雙方在光鮮的外交言詞上看似有一致性,其各自己的理解也很可能大相逕庭。而習拜兩人即使真的互相信任,但信任本身卻解決不了立場的差異。

習近平與拜登兩日握手見面時身體語言甚為融洽,與此刻的中美關係形成了強烈對比。(AP)

當然,願談、能談比不願談、不能談好。但中美兩國真的能靠領袖之間的個人關係與坦率交流而達成「可管控的大國競爭」嗎?

拜登經常強調自己與習近平共處數十個小時,互相理解甚足。但這一種理解這兩年來也停止不了中美關係繼續惡化的走向。這三個半小時的「再加深入理解」又能扭轉這個形勢嗎?

雙方維持溝通固然可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衝突,卻難阻兩國競爭形勢中無法避免的衝突。

而且,正如佩洛西訪台一般,拜登對於中美關係沒有全盤掌控力,此刻預計將會成為下任美國眾議院議長的共和黨議員麥卡錫(Kevin McCarthy)早就表明過他上任後會像佩洛西一樣訪台。如果中方回應如佩洛西訪台相近,甚至有所超越,拜登的個人外交也無法挽回這種中美交惡的走向——特別是對華強硬、支持台灣政權在美國有無可質疑的兩黨共識。

更進一步而言,即使拜登此刻帶着20年來中期選舉最佳表現、特朗普派大舉敗選下的國內政治實力而來跟習近平談話,但這份政治實力的限期最長只有兩年。下任白宮主人還會跟拜登一樣對華強硬之餘仍兼顧節制嗎?

對於自己的「外交哲學」,拜登也許不是盲從就是虛偽。但無論何者,這一次習拜會即使能使中美關係看起來更像一場「可管控的大國競爭」,營造出緊張緩解的氣氛,但中美對峙的事實發展卻不是單憑外交表象的轉變就能解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