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迪的遠望
在11月4日的東盟峰會和東亞峰會上,萬眾矚目的《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RCEP)最終留下遺憾,在印度退出的情況下,由東盟、中、日、韓、澳、新這其餘15國擬定明年2月簽署協議。印度退出的原因,主要是擔憂一旦簽署有中國加入的RCEP自貿協議,則會令競爭力更強的中國商品大量湧入印度市場,打擊印度企業。
這種情況也令人再次意識到「龍象相爭」,中印之間有着現實而待解的分歧。但是,發展的問題在發展中解決,中印兩國的分歧如今更多是在具體操作層面,與此前數十年戰略疑慮的情況已經有本質變化。這是值得留意的。
舉例而言,以此次RCEP為例,印度退出的原因主要在於國內反對浪潮,畢竟印度進出口結構和產業結構處於全球貿易鏈中低端,商品加工業、農業等領域競爭力皆遠不如中國。不過這些皆是「政治原因」,不是「戰略原因」。莫迪早就有想要加入的意願,否則也不會從2012年便響應東盟的邀請,加入貿易談判。待得國內反對浪潮舒緩、印度商品工業能力適當提升,印度加入RCEP只是時間問題。
再以邊境這個最難解決的問題為例,兩國已經逐漸尋找到「擱置分歧」的方法:將可能爆發的「爭端」維持在「事端」層面,以撤軍和對話等技術手段處理。當莫迪和習近平10月12日在金奈針對此問題表示「於確保地區安寧的基礎上,探尋公平合理且相互接受的解決辦法,並以此為基礎強化兩國兩軍互信」的時候,也就意味着邊境問題已經不再似過去那樣容易醞釀爆點。
兩國之所以能有這般戰略共識,與相互間釋放的「善意」是相關的。
中印之間的小細節
中國方面,北京深知增進中印政治互信並非朝夕可求的速成之事,因此相較於領導人正式互訪、增加防務外事經貿互動等帶有明確而具體目標的尋常方式,北京在2018年洞朗危機的陰影下,向印度方面提出非正式會晤這種「不求交貨」的邀約,可說是為想要解決問題,卻缺乏契機的兩國提供了頗為合適的平台。
與此同時,針對一些暫時難以達成共識的棘手問題,中國也極力做到澄清和安撫。以印度至今不願背書的「一帶一路」倡議為例,中國多次強調這是一個經濟倡議,至於「一帶一路」的旗艦項目中巴經濟走廊,中國也再三強調這不涉及主權爭議;此次非正式訪問行程不僅未連訪巴基斯坦,且將印度和尼泊爾放在一起訪問,也是讓印度看到中尼之間的合作同樣會顧及印度的訴求與考慮。
印度方面,除了隆重籌備今年10月習近平的來訪,欣然接受習近平對莫迪「2020再次訪華,舉行第三次中印領導人非正式會晤」的邀約,還包括一些間接的諒解:
如今中巴經濟走廊已經頗見成效,緬甸和孟加拉皆對中緬孟印走廊表示支持,中國在斯里蘭卡的港口也已經投入使用,習近平在訪問尼泊爾前也於簽署文章中還提到,「雙方正在建設和升級包括公路、口岸、機場、電站等在內的基礎設施,一個跨越喜馬拉雅的聯通網絡初現雛形」——中國已經與印度周邊國家形成互聯互通的局面。對此,莫迪不反對習近平連訪印度和尼泊爾,無疑也是在展示新德里對中國放下了不少戒心。
在習近平與莫迪這兩位強勢領導人的驅動下,兩國有了發展穩固大國關係的基礎。不過,這樣的變化與其說是由中印領導人推動,倒不如說是隨着國際形勢的變化,兩國皆改變了對對方的定位。
來自人民的莫迪
多年來,中國對外關係以中美關係和周邊外交為重,但隨着國際格局出現變化,新興市場開始佔據世界經濟半壁江山,印度也正蓬勃發展,且還醞釀着大量蓄勢待發的潛能。中印關係也就變得愈發重要。
意識到這種時勢變革,習近平在執政初期就將印度定位為世界重要一極,認為印度是中國的戰略合作伙伴,而非競爭對手。很明顯,中國已決定要搞掂中印關係。那麼印度又是如何經歷了這種轉變?為何印度會以新的態度看待中國在地區及全球的影響力擴展?
這就需要看回莫迪本身。
與印度獨立後歷代出自精英家庭的總理不同,莫迪是一位從人民中走出來的總理。作為家中六個孩子的老三,莫迪從小便幫助父親在火車站、公車站販賣茶水,並於8歲便加入到民族主義團體「國民志願服務者聯盟」(RSS)當中,學習古典經文,接受初級教育。18歲的他用了兩年時間遊歷北印度和東北各邦,對基層人民的生活有着深刻的了解。直到1971年印巴戰爭爆發,孟加拉國脫離巴基斯坦而獨立,21歲的他才以RSS全職成員的身份,正式投身政治。
因此,當莫迪近幾年一再將「古代印度的偉大復興」放在嘴邊,始終秉持印度教特徵,並且矢志不移地堅守基層路線時,他所想的絕不僅僅是選舉策略和競選口號,而是打從心底要將印度重新壯大,致力於為全國8億鄉鎮貧困人口脫貧,為一個個平民家庭提供可維繫的生計:
首先,莫迪一上台就提出「印度製造」等計劃,擴大對外開放、吸引外資,將他曾經主政的「古吉拉特邦模式」發揮到極致,創下了「平均每天修建27公里高速」的記錄,用基建帶動經濟發展,同時改善民生。
隨着「印度製造」帶來的基礎設施改善,莫迪旋而推動讓2.6億戶家庭通上電的「幸運計劃」;讓8,000萬戶農村家庭用上燃氣的「光明計劃」;覆蓋3億人口的「普惠金融計劃」;覆蓋印度40%人口的「國家健康保護計劃」;旨在於2022年3月前為城鄉貧民提供2,000萬套經濟適用房的「為所有人提供住房計劃」,截至2019年已取得1,000萬套鄉村貧民住房和近400萬套城市貧民住房的成績;至於「清潔印度行動」,則一如電影《廁所英雄》裏刻畫的那樣,大力主導在農村修建廁所,為貧民提供掏糞、清掃等配套職業培訓及機遇,這也使得莫迪可以在2019年選舉季節期間為掏糞工洗腳的作法,不僅不顯得突兀,反而真摯感人。
因此,縱然莫迪沒能兌現2014年承諾的「制造1,000萬個就業機會」,但他終究已經抓住了印度的核心問題,這也確保莫迪毫無懸念地取得了連任任期:2019年6月,他率領的印度人民黨贏下了國會543個議席中的303席——要知道,五年前他以282個席位取得勝利時,那還是印度近20多年來頭一次有單一政黨取得過半席位。
可以肯定的是,莫迪當局正在以其特殊的方式,完成印度建國69年來未竟的使命:改善民生。這是「古代印度的偉大復興」最實在的含義。這與部分選舉制國家在大選期間頻頻傳出的「某國優先」、「讓某國再偉大」等口號也是有本質不同的。
但是,解決了連任壓力,解決了國內政治問題的莫迪,卻遭遇了更為棘手的問題,經濟動能:2019年第二季度,印度GDP增速跌至5%,創6年新低;印度2019-2020財年第一季度的16項指標中,有12項同比表現十分疲軟,低於預期。如何「把錢引進來,把人帶起來,將貨造出來,將貨賣出去」,這將是莫迪在這一屆任期,乃至未來任期內甚為緊要的挑戰。
而無論是吸引投資、人才培訓、技術引進、發展產業、開闢市場,這都有需莫迪望向海外。
印度沒有其他選擇
某種程度上,莫迪與習近平乃至普京、默克爾、安倍等領導人都是很相似的:相較於二戰前後那批耀眼的、更多着眼於地緣政治、並且塑造了戰後世界秩序的政治大師們,而今在任的這一批領導人是另一種政治家,他們都都深刻地明白,如今各經濟體之間高度依存,世界不再是「一個個自我封閉的孤島」,一國之經濟結構的發展勢必需要與國際趨勢相契合,與他國對接發展戰略對國內政局的穩定亦有着密切關聯。正是在這個維度下,莫迪謹慎地為印度鋪排着最符合自身利益的外交佈局。
與歐盟,鐵路設備及技術現代是主基調,連帶着的還包括諸如人工智能、網絡規管等科技合作,不過印度對歐盟最大的需求還是購買軍備;與美國,鞏固貿易是其一,吸引投資是其二,印巴關係則是另一個重要話題;與俄羅斯,除了最核心的軍事技術與核能技術以外,在國際事務上保持較高政治契合度亦是印俄外交的一大目標;與日本,除了鐵路技術和製造業投資之外,印度也希望借鑒日本在防災基建方面領銜全球的技術與經驗。
2018年中國印度經貿合作簡況
一、雙邊貿易
2018年,中印雙邊貿易額955.4億美元,同比增長13.2%。其中中國對印出口767.1億美元,同比增長12.7%;自印進口188.3億美元,同比增長15.2%。
二、雙向投資
中方統計,截至2017年底,中國累計在印直接投資47.47億美元。截至2018年底,印累計對華實際投資額9億美元。
三、工程承包
2018年,中國在印新簽工程承包合同額28.9億美元,同比增長12.2%;完成營業額23.2億美元,同比下降6.1%。截至2018年底,中國在印累計簽訂承包工程合同額734.8億美元,完成營業額506.2億美元。
同樣的,當莫迪以這種邏輯遍覽世界,再望向中國時,便會意識到與中國的合作是必要的,尤其是經濟領域。甚至可以說,若莫迪想吸引投資,想為印度勞動力提供培訓和技術指導,想引進印度為完善自身工業化階段所需的技術,想為了更好的產業發展而構建基建,乃至想為印度的工業及服務業商品尋找市場,中國可謂是這些條件全備的合作對象。尤其是在基礎設施領域,不管是資本、技術、效率、還是意願及行動力,都只有中國能幫得到印度。
更何況,撇開「中國如何能幫到印度」不談,中國正加速對接「一帶一路」倡議、俄羅斯主導的「歐亞經濟聯盟」和歐盟主導的「歐亞聯通」,歐亞版塊已經形成非常特殊的版圖。以中國推動的「中歐班列」為例,自2011年開行以來,開行數量已從2011年的17列擴大到2018年的6300列,而2019年前8個月也已經往返開行共5266列,其中去程運送25萬標箱,重箱率達99%,回程運送21萬標箱,重箱率達85%,去程和回程分别同比增长34%和75%,且依託於區塊鏈技術加持,實現跨境物流全程監管,與國際貿易單一窗口結合,逐步實現跨境結算、融資、關稅等一攬子通關與金融便利。
整個歐亞大陸正在經歷深度整合,這類基礎設施,在帶動兩國貿易的同時,亦為沿線地區造就大量發展動能,其所能迸發出的潛力是不容印度錯失的。倘若錯過這輪整合,那麼其機遇成本就更是印度所不能承受的。
因此,在一連串直接關乎印度利益的考量下,中印所謂「戰略互信」的挑戰,也就順水推舟地有了可以改變的契機。
中俄關係可為中印關係借鑒?
當然,這個過程難免會有雜音。中印領導人共識的落實需要依靠印度精英的支持,但在當中很多人在過去幾十年中已形成固化的勢力範圍觀念、地區霸權心態、民主價值觀和冷戰思維,以及精於計較短期得失,不惜與雙邊關係大局掛鈎的外交做派,無一不會對共識的落實造成阻礙。對許多印度精英來說,最優選的政策依舊是被動地在親美、親俄、親歐、親中之間尋找平衡,而非更為主動地參與締造更符合印度的國際秩序。改變人的思維定勢往往非常困難。
印度和中國的「戰略合作伙伴關係」並不及中俄的「新時代中俄全面戰略協作夥伴關係」,更比不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誰也離不開誰」的複雜中美關係。這種「比不上」背後隱藏的是中印歷史遺留的主權爭議和邊境衝突,以及隨之而來的戰略疑慮,都讓中印關係未能一帆風順。
這必然會有一個過程。回想十數年前,中國與俄羅斯之前也曾走過類似的階段,從中蘇交惡到珍寶島戰鬥,中國與這位雄踞於北方的鄰居之間的猜忌,甚至曾遠甚於今日之中印。可是,當時代車輪轉動,當中俄各自步入新的發展階段,由中俄領導人牽頭奠定的戰略互信,正逐步生根發芽到地緣政治、能源、軍事等多個領域。普京那句「俄羅斯的發展風帆要藉助中國風」是一句樸實的表達。
中俄這十數年關係的轉折,可否供未來十數年中印關係借鑒?或許,當中印領導人能像中俄領導人那般建立根深柢固的互信時,兩國能創造出的協作成果也將隨之井噴,而歐亞板塊之整合亦能因印度的加入而一發不可收拾。
當然,此為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