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有話說】「特朗普有顆鴿派的心」 中美不會在南海起衝突

撰文:蕭予 戴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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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經三個多月的低潮,中美貿易談判在雙方的確認下宣布取得實質性進展。不過雙方在具體協議文本上的工作仍有一定不確定性。貿易戰從去年6月至今,輿論界有認為中美之間深度融合的經濟,決定了雙方不會走向脱鈎,也不乏有人從現實主義視角冷眼對看大國博弈。中美的紛爭究竟給全球帶來了什麼樣的影響?特朗普這位特立獨行的總統在加速中美摩擦的過程中充當了何種角色?
圍繞以上問題,01採訪了馬來西亞前首相政治秘書、新加坡國際事務協會高級研究員胡逸山。他認為,儘管特朗普以善變著稱,但在實際戰略選擇上卻是十足的鴿派人物,他對戰爭的厭惡,降低了特朗普治下的美國挑起地區衝突的可能。

01:特朗普總統10月31日在Twitter上表示,正在與中方敲定11月舉行首腦峰會的地點,而他與習近平主席將在峰會上簽署中美談判第一階段協議,為中美摩擦迎來白紙黑字的階段性節點。
在您看來,這一年多的貿易摩擦,如何外溢到其他領域的中美競爭和衝突?

胡逸山:特朗普發動貿易戰的根本動機在於他的世界觀,與之前的從商經歷有關,他十分看重經濟。所以從這個角度思考,特朗普眼中的中美貿易逆差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必須做出改變,發動貿易戰也就成為了必然選擇。

除了貿易逆差之外,特朗普還關注的一個現象就是愈來愈多的美國企業搬到中國,美國人損失了很多工作機會。但是,製造業轉移到中國的背後根源是什麼?我認為主要有幾大原因:第一,美國人工成本過高;第二,美國對勞工權利的保障非常嚴苛,讓美國工人加班趕訂單幾乎不可能,工會不會答應,而對勞工而言,即便有加班費也不願意加班。從現實來看,廠家肯定更願意去到不存在這種問題的地方,譬如中國、東南亞地區。還有一點,過去幾十年以來,美國的環保監控嚴苛到讓企業窒息的地步,企業更是疲於應付。以上這三個問題如果沒有改變,即便美國發動貿易戰,美國的製造業也很難迴流到美國。

這些都是現實問題,即便美國總統想要減輕企業的環保壓力,但國會勢必會阻撓施壓,同樣,美國工會的影響力也很大,這是由美國的制度決定的。就算在貿易戰中,美國成功降低了與中國的貿易逆差,結果其實不過就是美國換了一個貿易逆差的對象,因為製造業一旦搬離中國,也大可能會是去到其他地區而非回到美國,當下最熱門的就是越南。由此可見,在美國不能解決以上三個基本問題的情況下,美國很難通過貿易戰實現降低貿易逆差和製造業迴流的目的。

而特朗普十分在意明面上的數目,比如貿易逆差還有多少,若還差幾百億,那就再繼續提高關税,或者逼中國再多購買美國產品。站在美國的角度看,其實問題並沒有得到根本解決,中西部工人的失業問題仍然繼續存在,若美國與中國達成某種程度的協議,同樣的問題還是會出現在美國與其他的國家的貿易中。

在智利政府宣布取消APEC峰會之後,中美磋商仍然按原定節奏推進。(Reuters)

01:近三個月來,中美貿易戰的起伏尤其大,關税愈加愈高,貿易戰甚至還有可能演變為金融戰。不過,在最近一輪談判中,雙方宣布取得了實質性進展,外界普遍推測這與美國的大選周期有關,2020年作為美國的大選年,總統大選對於中美貿易戰還有哪些可能的影響?

胡逸山:以特朗普善變的性格,即便達成了初步協議,最終能否落實還有待觀察。過去兩年來,他的善變程度幾乎達到了每月一變,這個月的承諾下個月就不作數。當下雖然忙於競選周期,但我並不認為他會把中美貿易戰作為一個主要選舉議題。

和美國打貿易戰的對手都需要有高度戒心,要防止特朗普在任何情況下的突然反悔,所以,千萬不能認為,選舉周期臨近會迫使特朗普急於達成協議,從過往可以看出,特朗普不會如此行事。

01:作為世界兩大經濟體,中美貿易問題不僅僅是相互影響,對世界來說也是十分重要的問題,尤其是東盟地區的很多國家同時都是中美的重要貿易伙伴,可以說東盟國家是中美之間重要的第三方。作為馬來西亞學者,你如何看待中美爭端?

胡逸山:坦率地講,中美貿易戰對不同的國家造成的影響並不一樣。對於馬來西亞來說,馬來西亞是中美整個產業鏈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美國很多高科技產品、電子產品、半導體產品以及包括iPhone在內的很多晶片都是在馬來西亞進行第一步加工,再運往中國繼續加工,然後再返回美國。所以,美國對這個環節中的產品加徵關税,到往馬來西亞的訂單也會減少。

而對於東南亞其他國家來說,比如越南,可能在中美貿易中獲得了某些利益。一些生產成衣、鞋子等產品的工廠為了躲避關税就會搬到越南,這也符合越南的工業發展階段,一旦在中國辦廠的關税水平過高,他們搬到鄰國越南並不費力。但是,電子廠的基礎設施耗資過大,要搬離並不容易,馬來西亞就處於這個產業鏈的關鍵環節,所以會立刻受到美國加徵關税的影響。

01:新加坡總理李顯龍最近一段時間就中美問題,甚至包括香港問題都頻繁發聲,他數次強調,美國應該要接受中國崛起的現實,不應僅僅將中國當作威脅自身地位的對手,希望中美競爭不要成為影響全球穩定發展的因素。李顯龍總理的這番表態,可以看作東盟在內的第三方國家的普遍心態嗎?

胡逸山:很大程度上的確可以,新加坡、馬來西亞、泰國、菲律賓、越南和印尼這些東盟主要經濟體都是外向型經濟,貿易是它們經濟的主要組成部分,中美貿易戰會對這些國家的貿易造成較大影響,所以希望中美儘快解決貿易紛爭也符合東盟經濟體的利益訴求。

01:今年9月初,馬來西亞首相馬哈蒂爾也曾就中美問題有過表態,他稱馬來西亞不會在中美之間選邊站,但是如果中美出現了不可調和的極端衝突,馬來西亞可能會更傾向於中國,你怎麼解讀這一番表態?

胡逸山:馬哈蒂爾的發言很大程度上也代表了許多發展中國家的聲音,首先是因為馬哈蒂爾的從政經歷非常豐富;第二,馬哈蒂爾的講話其實很務實,馬來西亞這個國家的意識形態也並不強,更重視外來投資等經濟行為;另外,可能是因為來自美國的新投資增長不多,而且馬來西亞與中國的貿易量是最大的。

所以,馬來西亞自然不希望看到中美衝突帶來的生意慘淡,所以在這種情況下,中國推動自由貿易的態度一直是清晰的,馬哈蒂爾會更傾向於中國。再有就是,馬哈蒂爾從來不喜歡霸權主義。

01:我們在與一些東南亞學者交流的過程中,他們普遍流露出一種擔憂,在全球化時代,出現爭端、分歧最好的解決方法應該是雙方坐下來談,粗暴地極限施壓、強迫對方妥協是處理國際關係時非常不好的示範。

胡逸山:美國其實一向如此,不在乎任何其他方的利益。在美國人的固有認知裏,美國就是一個「例外國家」(an exceptional country),所有人都需要遵守它提出的規則和訴求。

美國的做法,使得當下世界上的保護主義崛起,二戰以來,整個世界都在美國的領導下邁向自由貿易,越來越多國家開始開放市場,參與全球貿易,創造更多附加價值,從而使得整個世界局勢更為和平穩定,這些可以當作是自由貿易的益處。

但美國現在反其道而行之,從自由貿易轉向保護主義。曾經自由貿易的領軍人物,如今大舉保護主義旗幟,很多國家也會跟着學。印度向來把市場入口看守得十分緊,現在更有理由了。所以,這個壞的示範,或許會讓整個世界退回到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那樣,各國閉關的狀態。

這也是我一直擔心的問題,因為國與國之間單方面採取貿易對抗措施或許不會對全球產業鏈造成太大的影響,但美國作為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可以制裁任何忤逆它的國家,可以做出某場程度的單邊行為。但是,最讓人憂慮的是美國行為可能會在全世界範圍內掀起閉關的思維。

01:顯然,當下全球經濟都面臨越來越大的下行壓力,世界銀行近期已經把2020全球經濟增長預期調低到2.7%的新低,不免讓很多人擔憂,中美本該攜手解決全球經濟的共同問題和挑戰,但卻因貿易戰更加拖累全球經濟。

胡逸山:對,貿易戰顯然會拖累全球經濟。特朗普認為美國應該在與各國的貿易中佔據絕對主導地位,不僅對中國,也包括美國的盟友日本、歐盟在內,只要與美國有貿易逆差,特朗普一定會絲毫不留情面地採取行動。所以,我才會擔心特朗普或許會帶動全球閉關主義、保護主義的興起。

01:貿易戰只是中美博弈的一個具體方向,作為全球第一、第二經濟體,兩國的全方位競爭更為外界關注。可以看出,美國正在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牌,包括香港和台灣的問題來對中國進行施壓和全方位的圍堵。這一點不免引起的擔憂,美國未來或許會再利用包括南海問題在內的多個議題,以至於危害地區安全。

胡逸山:這一點我倒並不是很擔心,只要未來一至五年特朗普繼續擔任美國總統,以上衝突爆發的可能性並不大,南海地區發生熱戰的可能性更低。

特朗普的性格其實很特別,他在經濟方面有近乎偏執的堅持,但他在戰略上卻是一個十足的鴿派人物,我認為他不會認真去打一場仗,因為打仗畢竟太浪費錢了,不符合他的在國際問題上做事的指導原則。他不會在重大戰略問題上有很大作為,他現在唯一感興趣的地區是伊朗,或許還可以加一個朝鮮。

01:從特朗普幾次決策可以看出,特朗普傾向於利用鷹派替他就某些議題做強硬發聲以榨取談判利益最大化,而他本人則留有餘地。所以,不排除特朗普故意利用鷹派「唱黑臉」,以在某些問題上博取自己的籌碼。

胡逸山:其實特朗普上任以來並沒有造就任何實質性衝突,如果換做里根執政,估計早就派美軍長驅直入委內瑞拉了,而現在特朗普治下的美國,某種程度上算是對委內瑞拉客氣得多。我不認為特朗普是一個會讓別人意見主導決策的人,他與(馬來西亞的)馬哈蒂爾首相有相似的地方,也就是在決策過程中會問詢他人意見,但最終決策仍然牢牢握在自己手裏。

特朗普是一極度自信的人。有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細節,最近我在網上看到澳洲總理莫里森(Scott Morrison)訪問白宮的視頻,美國記者突然提了一個與本次訪問無關的問題,與美國對伊朗的新制裁有關,此時特朗普抬手一指,對財政部長姆努欽(Steven Mnuchin)說道:「這個問題你來談一下」。姆努欽便畢恭畢敬地走到特朗普旁邊,對着記者一番解釋。說完之後,特朗普一揮手說「你回去吧」,姆努欽又畢恭畢敬的走回自己原來站的地方。整個過程特朗普都表露出對於下屬那種完全掌控、而且自己的權威不容置疑的態度,這在往屆白宮是不可能出現的情況。假如換做奧巴馬,一定會開着玩笑讓財政部長加入與記者的對話,讓會議室裏的氣氛儘量輕鬆融洽。

2019年9月20日,特朗普(中)與財長姆努欽(左)歡迎來訪的澳洲總理莫里森(右)。(Getty)

這個場面的確給我帶來了很大觸動,所以我並不擔心特朗普會因為其他人的觀點,而採取與自己立場不符的戰略調整,他內心深處並不喜歡戰爭。也因此,他或許會延續奧巴馬時代一些做法,比如在南海繼續「自由航行」,但絕不會刻意挑起一場戰爭。即便在伊朗問題上,他最近也有鬆動的表態,似乎表現出可以與伊朗總統魯哈尼當面對話的可能性。

01:縱觀當今的國際政治整體局勢,可以說是一個政治強人的時代,特朗普、普京、習近平、埃爾多安以及馬哈蒂爾等等,在你看來,特朗普在美國特有的政治環境下所表現出威權的一面,與很多亞洲國家的「威權模式」有哪些差別和聯繫?

胡逸山:在文明和文化上會有各種差異,美國的總統即便個人再強勢也會遭受基本制約。特朗普上台之時,想要禁止穆斯林進入美國,但立馬被指違憲,最終也只能作罷。而這種情況在俄羅斯是不可能出現的,這是差異的一個表現。以美國的憲制,總統很難真正做到一手遮天。但是,即便不能最終實現某些政策,特朗普對於保護主義的強烈表達仍然會成為全球範圍內的不好示範,即便他很難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獨裁者。

01:也有很多西方學者批評特朗普的做法正在危及美國最基本的立國理念,此前他不顧爭議任命保守派大法官卡瓦諾等做法就被指過於極端,可能會「三權分立」失衡甚至失控。

胡逸山:這些批判應該主要來自於自由派,二戰期間的羅斯福是民主黨總統,他的一些行為比之特朗普要誇張得多,經常性想要繞過國會。所以,儘管特朗普個人作風的確很霸道,美國人可能許久沒有經歷這樣一位霸道的總統,些許有些不適應,但是特朗普在戰略上其實是一個「紙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