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進萬安灘：簡析中美越25年南沙恩仇

到當地時間9月下旬，此前在南沙萬安灘水域採取巡航、勘探作業的中國「海洋地質8號」船隊已在9月21日結束了他本年度在該水域的第三次行動，並於當天返回永暑島錨地補給。在此期間，越南副總理武德儋已前往中國南寧參加博覽會，還於會上會見了中國副總理韓正等大員，越方還專門取消了一場原定於近日舉行的「萬安灘問題國際會議」。

至此，這場在國際輿論中引人入勝，在中越之間卻一直保持偃旗息鼓態勢的南海爭端又告一段落。當外界津津樂道於中、越在南沙實際控制區域的動態變化時，決定這種變化的角色又不止中越雙方。萬安灘問題從1994年至今的經緯也證明了它本身的複雜。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越南近年來在南海問題上的任何輕微異動都多少有幾分美國介入的成分在內。儘管越南對於美國「干預」南海問題的實際成色可能早就有心理準備，越共在戰略層面上一直提防美國的「和平演變」。但在南沙問題戰術層面的實際操作上，越南就不忘利用一切可以嘗試利用的力量，即便這種嘗試可能會給越南帶來意想不到的教訓。

一進萬安灘：中國的影子

對很多分析和觀察人士來說，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的萬安灘油氣開發問題是一個里程碑式的事件：它一度充分顯示了中國在南海尤其是南沙水域較為薄弱的控制力。

此前，中國海洋石油公司曾和美國克里斯通（Crestone）石油公司於1992年5月簽署了一份開發該水域「萬安北-21」油氣區塊的合同。1994年4月，一艘中國勘探船便進入該水域展開調查作業，但中方船隻尚未展開行動，遭遇越南武裝船隻驅趕阻攔，中方不得不在4月16日撤離並返航。

作為報復，在當年9月12日和19日，越南分別於英美舉行大型招商會，將北部灣包括中方一側海域和海南島附近海域的油氣區塊向外「招標」。雖然越南的「招標」最終以流標告終，中越雙方也選擇不讓問題激化，但中國在南沙水域的弱勢形象終究由此呈現。在此後的十數年中，中國海軍、公務船雖長期例行巡航南沙，但對萬安灘爭議水域的集中行動就相對少見。

相比之下，越南則在21世紀初在其佔領的24個島礁上採取了積極活躍的動作。2003年4月時，越南慶祝「解放長沙」（即南沙）28周年，同年6月，越南又與印尼秘密簽訂大陸架劃界協定。到2004年4月，越南又首次組織旅遊者前往南沙觀光旅遊。一年後，越南又分別析置所謂「黃沙縣」（即西沙群島）和「長沙縣」，並租用俄羅斯勘探船展開地址調查，析置地方政府。

幸而，中國在南海控制力相對薄弱的局面從2012年7月析置三沙市以及2014年8月修築永暑島之後得以逐步改善。北京在南海加大投入與控制力的局面也導致了作為南海問題當事方的越南發生了決策層的激烈爭論。時任越南防長的馮光清和時任越南總理的阮晉勇從2009年開始就「中美平衡」與「借美抗中」兩種策略爭吵不已。在河內因為決策衝突而屢屢行為失當，中國又步步緊逼時，美國的態度就成了越南的重要參考項。

的確，從2014年7月開始，美國確已開始「關注」中國的填海行動，到2015年，時任美國防長的卡特（Ashton Carter）還「敦促所有南海聲索國自我剋制，停止填海活動，採取措施緩解緊張，避免出現升級爭議的挑釁性行為」。

到2016年，美國、日本還鼓勵菲律賓提出「南海仲裁案」，但此案缺少約束力且不被中國認可的現狀都被東盟十國看在眼裏，剛剛在2016年1月「十二大」後重新統一思想的越共也選擇在此期間不與美國在戰略層面上「關切中國行動」。

二進萬安灘：幻想與現實

不可否認，越南軍、政人士雖然在越共十二大後確定了「防止和平演變」的戰略目標，但他們在南海問題上仍保有一定程度的幻想。越方仍期待藉助美國軍事存在，有效實現在戰略上利用中美平衡，確保越南在南沙既得利益的局面。

在這一具體思路指引下，越南在2016年下半年的表現就相對突出。尤其是中、菲關係因杜特爾特（Rodrigo Duterte）上台轉圜後，越南仍在南沙爭議地區進行單邊油氣開發活動。這展示了越南試圖造成「既成事實」的行為傾向。

在戰術實施上，越方對美國在局部區域的行動也報以過希望。但從2015年10月26日美艦「拉森」號穿過渚碧島12海里內水域開始，美國從2016年1月到2017年8月的6次「航行自由行動」大都是在解放軍的跟蹤、伴航之下展開的。這種現狀對期望美國積極介入南海，進而從中得利的越南各方來說都不算什麼特別的利好消息。

也就在2017年7月，中越雙方的勘探船和公務船隻又在「萬安北-21」油氣區塊見面了。只不過13年後的這場再會結局就大不相同。中國海警船和鑽探平台在得知越方於當年6月與西班牙雷普索爾（Repsol）公司在該海域重開作業後， 中國海洋石油760、981兩艘勘探船與至少40艘海警船以及相當數量的「運-8」偵察機已經逼近該水域，越方雖然在7月22日時調動了至少30艘漁政船與之對峙。但到7月24日，越方迫於前線壓力，最終選擇停止了鑽探活動。

與此同時，中越之間的外交接觸也讓這場風波逐漸降温，在2017年6月下旬，時任中共中央軍委副主席的範長龍訪問了越南，並會見了越共總書記阮富仲、時任主席陳大光和總理阮春福等人。雙方在會見期間交換了在南海問題上的立場。

由於當時比照中共「十八大」經驗制定政治規矩的越方正在面臨秩序重建的陣痛，越南總理阮春福還稱「在國際局勢複雜難料的背景下，越中應聯手合作，對敵對勢力分裂兩黨、兩國關係的陰謀保持高度警惕」。這就顯示出河內比起南海的油氣收益，更希望在政治轉型期得到可靠盟友的協助。至此，中越在萬安灘水域於2017年爆發的第二次對峙就由此呈現了截然相反的結局。

美國究竟有多少可信度

到2018年3月，隨着越南國企「越南石油集團」告知西班牙雷普索爾石油公司，要求其中斷在南海爭議海域勘探石油。中越在萬安灘問題上的聲音也逐漸沉寂下來。但這個時候，來自美國的聲音就讓越南又有了點想法。

的確，在2018年3月時，隨着美國航空母艦「卡爾·文森」號訪問峴港，美國駐越南大使克里滕布林克（Daniel Kritenbrink）便隨之發表講話，稱此舉「顯示了美國對強大，繁榮和獨立的越南的支持」。特朗普（Donald Trump）政府也在2018年將越南列為其「維持基於規則的自由開放印太地區秩序的合作伙伴」。美方還以1美元「優惠價」將排水量達3,250噸的「漢密爾頓」級「摩根索」號巡邏艇「轉送」越南海警。

對於美國而言，越南無疑為其繼續保持強勢介入南海問題、影響地區局勢走向提供了新的「着力點」。尤其對於美軍有意繼續借航行自由之名開展針對中國的抵近偵察和情報蒐集而言，越南適時的外交聲援和「金蘭灣國際港」等補給支持也可算捧了場。

但是，美國的活動終究不能輕易增加越南在南海的單邊行動的信心和底氣。且不說美國贈送的「摩根索」號與此後交付的「謝爾曼」號都是在越戰期間欠下血債的舊貨，這些老舊武器並不能提升多少越南海警的活動能力。單就2018年內美國與歐盟對越南「人權」等事務的充分介入，就足以讓越方對美國保持戒備。

首先，美國在2018年後加大了對越南境內「越南進步黨」（即前「8406集團」）等「反國」團體的支援力度，要求河內釋放包括阮氏如瓊（即「蘑菇媽媽」）等「反體制」博主。其次，相當數量的越裔美國人甚至還參與了2018年6月後的越南騷亂。

在河內已經認定該國於2018年6月10日前後的全國大規模騷亂是「顏色革命」，是「流亡反動組織煽動」的結果後，面對大批美國媒體記者在胡志明市等地區跟隨並直播「示威」的局面，越方在2018年內也暫時打消了利用美國「背後」支持，推進南海中南部海域勘探開發、島礁建設等單邊措施的想法。轉而利用美國的輿論影響力，試圖塑造一種「美國支持越南」的形象，這一訴求也和美方的「口惠」形成了呼應。

與此同時，河內方面也從2018年6月開始大力展開內部整頓。第一，越方在胡志明市等地抓捕了包括英國廣播公司（BBC）越南頻道多名「線人」在內的數百名「活動家」。第二，為緩解國際壓力，越方迫於美、歐要求，秘密釋放了一批「反體制博主」（如「8406集團」前核心阮文台等）送往德國、美國。第三，越南在現實環境下，更加速實施其《網絡安全法》進程，大搞其「反和平演變」的進程。

三進萬安灘之後：越南的啟示

到2019年初，隨着越南國內政治環境與風向暫時趨於平穩，越共又因為近兩年來的反腐取得了足夠的威望。加之阮富仲為首的越共領導層從2019年4月起逐漸確立了為「越共十三大」建立的「領導骨幹」等機制，在逐漸排除了內部隱患之後。河內才終於能騰出手來，開始對萬安灘等爭議水域的新一輪行動。

2019年6月，越南授權俄羅斯國家石油公司（Rosneft）萬安灘部分區塊設立新的鑽井平台，準備進行天然氣開採。這一信號也意味着河內終於走出2018年的混亂狀態，開始在南海重新採取措施。

中方也在第一時間派出海警船以及以「海洋地質8號」調查船在內的船隊迫近前往。這場中越兩國主流媒體均選擇噤聲，西方觀察家則興致盎然的對峙就逐漸在國際海事衛星定位圖上浮出水面。

當然，中越此番的對峙前線並不僅僅是萬安灘前沿：中國海警船對俄、越在萬安灘進行油氣開採活動進行執法巡邏，越南也派出部分船隻干擾中國勘探船在越佔南沙南威島附近日積礁一線的地質調查活動。其中「海洋地質8號」船隊最初的作業水域就是南威島以南25公里、萬安灘東北245公里的日積礁水域。

到7月中旬，噸位較大的中國海警船隊在與越南海警船隊的對峙中佔了上風，中方可以阻止越方行動，越方噸位較小的船隻卻不能冒着傾覆危險逼近。在多次「撞船」對峙後，中方最終把對峙的最前線推進到了萬安灘近海。至此，越南在第三次萬安灘對峙中就迅速遭遇了挫敗。由於越方還是主動挑起事端的一方，這也讓河內不得不在宣傳層面上偃旗息鼓，僅僅定期讓外交部發言人譴責北京一番。

到了這個時候，越方就很期待看到美國在南海上究竟能有什麼表現。到2019年7月20日，美國國務院就發表了一通譴責「中國對南海油氣活動的脅迫」的聲明，美方「堅決反對任何主權聲索國進行脅迫和恐嚇」以及「中國應該停止欺凌行為，不要從事這種挑釁和破壞穩定的活動」的表態被越南各大主流媒體轉載，也讓越南民間輿論頗為受用。

遺憾的是，美方對此並沒有什麼新動作。直到中國船隊在8月7日下午結束第一輪巡航，返回錨地補給前，被外界抱以厚望的美軍「里根」號航母也只是在5日駛入菲律賓水域，進而於6日訪問菲律賓首都馬尼拉，進而被部分媒體炒作為「進入南海」。

當美軍航母開始在8月中旬踏上返回日本橫須賀錨地的旅途時，結束補給的「海洋地質8號」船隊也在13日上午從永暑島基地出發，開始了2019年度的第二次萬安灘對峙。由於中方此次船隊有武裝海警船跟隨，根據海事衛星資料，越方在17日後也派出武裝船隻前往警戒。到8月19日前後，甚至有傳聞稱越南漁民在南海目擊到了中國「遼寧號」航母的蹤跡。

到8月20日，美國國務院又第二次就南海問題發了聲明，美方指責「中國升級在南中國海對越南長期油氣活動的脅迫」。此後，中越外交部又在22日到23日間隔空交火了一番。可中美越三方的嘴仗並沒有改變越南在萬安灘的全面劣勢。

到8月27日前後，「海洋地質8號」船隊甚至直接逼近越南近海的富貴島。距離越南海岸線也只有百餘公里。對此，美艦「韋恩·邁耶」號雖在8月28日闖入永暑島及美濟島12海里範圍內，英、法、德3國亦發表聯合聲明，稱「對南海局勢表示關注」。但這一行動並沒有影響到中國船隊，「海洋地質8號」直到9月3日才駛回補給。當美國於7、8月間在南海多次展示其有口惠而實不至的表現時，越方對「海洋地質8號」從9月7日至21日間的第三輪迫近行動就再度迴歸低調姿態。

畢竟，中國的崛起是不可阻擋的。短期來看，越南可以藉助域外大國和東盟諸國來平衡中國的實力增長，但長期而言，中國在地區內佔據優勢將不可避免。而美國在南海以及此後的「印太戰略」上的實際操作，或許也將繼續給即將進入「革新開放2.0」過渡時期的越南以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