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專訪|孫太一:特朗普新對華政策「地板低、天花板卻很高」
特朗普(Donald Trump)的勝選震驚全球。《香港01》特意邀請維珍尼亞州基斯杜化新港大學(Christopher Newport University)的政治學副教授孫太一就一系列關鍵問題為我們作出解答,希望能幫助我們釐清一些對特朗普再主白宮的疑問。
香港01:特朗普在這次選舉之中的勝利是驚人的,不只贏得選舉人票,很有可能7個搖擺州全取,目前還在從民主黨手上奪回普選票(popular vote)的路上。共和黨一如預期奪得聯邦參議院控制權,眾議院也很太可能保得住。一直以反對外來移民政治宣傳爭取支持、也直接影響到美國最高法院廢除憲法墮胎權保障的特朗普,這次幾乎在所有可以想像得到的選民群體中也擴大了支持(按:唯一的例外大概是像教授您這一類有碩、博士學位的群體,不幸地,這個群體人數不多)。
我們應該如何理解這次特朗普的勝選呢?跟2016年不一樣,我們不能把特朗普理解成一種美國政治的「aberration」(反常現象)。美國政治、美國社會是不是早已經出現了一些深層的改變,在這一次選舉結果之中才顯露了出來?
孫太一:這次選舉確實可能是美國社會正在發生深層次改變的一個徵兆。最令民主黨擔心的可能是拉丁裔這個美國唯一穩定壯大而此前民主黨明顯佔優的群體,這一屆大選全面倒向特朗普。這在結構上對民主黨極為不利。
造成這一狀況的原因一部分是因為美國的訊息環境越來越區隔化,在很多區隔內又不再尊重事實,這使得民眾越來越容易受到假消息的誤導。比如經濟議題,美國人都覺得特朗普或者共和黨在台上時對美國經濟更好,這顯然不符合主流經濟學研究的結論,就連20多位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聯名支持賀錦麗的經濟方案之後,處於封閉訊息空間內的民眾依舊沒能改變看法,甚至可能都沒獲得相關的訊息。之所以高學位的群體會更反對特朗普,也是因為訊息更為多元,更尊重事實,更有批判性思維。
但只要美國的訊息環境不改變,深層性的結構問題可能很難解決。
香港01:從實際選舉的維度來看,這次選舉到底是特朗普/共和黨的勝利,還是賀錦麗/拜登/民主黨的失敗?是拜登太晚退選?是民主黨沒有一場真正的初選過程?是賀錦麗本身的問題?是民主黨太過像高高在上的精英?是LGBTQ、覺醒主義(Woke-ism)之類的文化問題?是回到最根本的經濟問題(按:拜登任內的通貨膨脹)?還是特朗普的幸運,以及是他的個人特質跟政策?
孫太一:這次選舉維度非常多元,賀錦麗沒有經過初選直接替換拜登可能導致民主黨動員不充分、候選人沒有經過選民的檢驗;全球經濟面臨挑戰,執政黨紛紛遇到阻力,拜登賀錦麗同樣有類似的問題;特朗普和共和黨通過一些容易被選民理解的話術、議題,尤其是經濟、非法移民、性別多元化等來以陰謀論製造恐懼;以哈戰爭後拜登政府應對不力對人道主義災難袖手旁觀讓阿拉伯、穆斯林裔選民倒戈等都是重要的原因。當然,更重要的是,美國可能並沒有準備好去選出一個黑人女性總統。
香港01:很多人會把美國民眾對特朗普的支持理解成一種類似個人崇拜的現象--他們喜歡他的直白、低俗、形象、風格等等(整體而言,就是他的vibes),或者是相信他是他們的忠實代表人。但是,回頭來看,特朗普的政策方向其實在拜登任期之內也是主導了美國政治,無論是在對華鷹派立場、保護主義,還是在移民問題上面,民主黨都默默吸收及發展了特朗普的政策。特朗普這一次的勝利,是不是一種美國選民對於他的整體政策方向的背書呢?
孫太一:很多美國選民其實並不清楚特朗普政策的細節和影響。比如那些特別擔憂通脹希望物價能下降的選民,並不清楚其實特朗普對其他國家大打貿易戰、增加貿易壁壘實際上會進一步抬高美國的物價,消費者是最主要的受害者。
但特朗普的高明就高明在他可以以很籠統、直白的方式讓選民投票支持對他們自己不利的政策。
特朗普自私自利的形象又很容易給很多選民一種錯覺,那就是特朗普的實用主義是可以保護美國選民的利益的,可以讓美國在海外少花錢、少投入資源還同時能維護美國這個國家的利益。
香港01:民主黨有辦法從這次挫敗之中恢復過來嗎?在冷戰過後,不少人會覺得經典的自由主義(按:相對美國政治裏面的自由派)是一種不可逆轉的大勢。2008年,奧巴馬的當選似乎是這一點的證明。今天的民主黨還是奧巴馬的民主黨。但這次選舉也許是證明瞭奧巴馬的民主黨已經不合時宜了。而特朗普參政9年以來的多次選舉也證明瞭「人口學上的改變長遠會形成民主黨多數」這種看法的錯誤?民主黨何去何從?
孫太一:民主黨接下來面臨着結構性的挑戰,但是如果有一個足夠有魅力的候選人,能夠激活左翼的基本盤的同時又能讓中間温和選民覺得比較務實,尤其是特朗普這一屆政府執政最終如果導致美國的經濟狀況非常糟糕,那麼民主黨恢復實力仍然很有可能。
民主黨此前認為拉丁裔是自己的牢固的基本盤,而拉丁裔因為其生育率和移民輸入一定是會不斷壯大的。但現在的情況卻是,這一結構性變化越來越有利於共和黨了。所以,接下來民主黨在結構上的優勢已不那麼明顯。
香港01:特朗普明年1月再主白宮,可以算是大權在握。傳統的共和黨人都失勢了。國會兩院很可能控制在MAGA派共和黨人手中。類似Project 2025之類的主張是認為總統應該掌握一切權力,包括直接干預司法部,甚至是類似聯儲局之類的專門機構。而最高法院也有保守派的6席多數,本年的判決也給了總統非常廣泛的刑事免責權。特朗普會用他的權力去對付政敵嗎?他會實施把1100萬在美非法移民都趕走這種極具爭議性的政策嗎?美國的民主體制會不會在他任內遇上質的改變?
孫太一:特朗普用權力去對付政敵確實是可能的,而且已經有人拉好了清單了,除了拜登及家人、一些負責特朗普案件的司法部官員、獨立檢察官、法官外,可能還包括共和黨內之前挑戰特朗普的大佬,比如切尼父女。
驅逐部分非法移民的象徵性動作一定會做,但是否有執行力長期落實,真正改變現狀還有待觀察。
香港01:從外交的維度來看,特朗普對全世界徵收10到20%關稅、對中國徵收60%關稅的政策是驚人的。他似乎想迫烏克蘭接受「割地求和」的和平,也會嚴重打擊美國與歐洲,甚至是世界各地的傳統盟友國家的關係。你認為,他會說到做到,或者至少會嘗試去做嗎?這對美國長年主對的世界格局有什麼短、長期的影響?
孫太一:特朗普認為關稅作為一個政策工具和籌碼是十分有效的。有的時候純粹是為了加關稅而加關稅,有的時候則是為了以「可能會加關稅」作為籌碼來實現其他的目的。特朗普第二任期中兩種情況都會存在。
而對中國徵收60%關稅的政策雖然存在被提出的可能,但落實的方式可能會有不同的選擇。比如,推動國會配合來取消中國的永久正常貿易關係帶來的實際效果可能和60%的關稅類似,那麼真正落實的可能是取消這種關係,而非直接將關稅加到60%。
香港01:從中國的角度來看,特朗普第一任期打開了中美大國競爭的序幕,拜登也跟着特朗普的方向比較有序的打下去。但是,特朗普第二任期的對華政策會跟他的第一任期走同一個方向嗎?不少人會認為特朗普唯一的確定性就是他的不確定性。也有一些評論認為,特朗普的政治能力使得他變成了唯一能夠打破華盛頓建制對華政策共識的人物--所謂「解鈴還需繫鈴人」的論調。
客觀來說,這次用力支持特朗普的Elon Musk在中國有龐大利益。特朗普自己也長期對習近平表達正面評價。
你如何評價中美關係有可能在特朗普第二任期之中反而好轉起來的可能性?
孫太一:如果特朗普的新一屆政府的對華政策的地板會很低,天花板卻同時可能很高,波動可能會很大。
之所以說天花板可能會比較高,那是因為特朗普治下的美國更多會向美國國內收縮,國際事務上,無論是與盟友合作的議題還是對中國出招的內容都可能有所下降,對台海、南海緩和有益的乃至為中國大陸創造國際空間和機遇的情況會更可能出現。
但因為特朗普極為注重經濟安全,加關稅,搞脱鈎的話語會一直掛在嘴邊,一些基本的外交禮節和邊界他也會更不在乎,嚴重破壞中美關係或者打破台海現狀的做法同樣也更可能出現。這也是為什麼他的地板也會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