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談以色列駐港總領事・一:武力真的是唯一手段?

撰文:葉德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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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巴衝突一周年系列報道│9月26日早上,《香港01》記者來到金鐘的以色列總領事館與總領事藍天銘(Amir Lati)進行有關加沙戰爭一周年的訪談。此時,黎巴嫩前線的「新階段」戰爭初啟,真主黨領袖納斯魯拉(Hassan Nasrallah)還沒有被以色列擊殺,以軍還沒有正式地面入侵黎巴嫩,伊朗還沒有以超過180枚彈道導彈向以色列本土進行報復,哈馬斯槍手也還沒有在特拉維夫槍殺7位平民。不過,從藍天銘「蛇頭是伊朗」的調子來看,今天軍事衝突的升級、擴大和延續已在意料之內。(本次對談文章分成兩篇,此為第一篇。)

踏進總領事的辦公室,沙發旁的茶几已擺放着10月7日哈馬斯越境恐襲受害者的照片。這場造成超過1,100人死亡、近250人被俘的襲擊是加沙戰爭的促因和開端。沒有人會忘記這一點。但經過近一年時間洗禮,相較於至今依然在挖掘哈馬斯暴行細節的以色列媒體,國際上的人們更關注的是加沙超過4.1萬人死、近200萬人每日受難的人道慘劇。

不難理解,一些人會認為以色列正在加沙實行種族滅絕。國際法院(ICJ)在其初步判決中也認為加沙似乎已出現種族滅絕的風險。

讓人較難理解的是,經過近一年的戰爭,以色列並沒有達成消滅哈馬斯、救回人質和保證加沙不再構成威脅的三大戰爭目標,在國際上則愈來愈獨立,同沙特等阿拉伯國家建交的前景暗淡,國內戰爭經濟難以維持,示威不絕,可是以色列卻正在加倍投入到這一種「軍事先行」甚至是「只靠軍事」的策略,不惜冒着引發區域戰爭的風險,也要把戰爭擴展到黎巴嫩,甚或是伊朗。

以色列駐港總領事藍天銘向記者展示以色列人質的照片。(香港01)

耳熟能詳的自衛論和人盾論

對於這一種質疑,藍天銘一直暗示以色列針對哈馬斯並沒有非武力的應對手段──正如他在對談後段所言,「恐怖組織不想要和平,好嗎? 他們不想要和平。像哈馬斯和真主黨這樣的恐怖組織,沒有政治解決方案。」對藍天銘而言,這場與哈馬斯的戰爭,是一場「自衛」之戰,不只是以色列的權利,更是其義務。

藍天銘說,哈馬斯是個激進的伊斯蘭主義聖戰組織,在其1988年憲章中明確呼籲摧毀以色列國,視以色列國為伊斯蘭聖地。而且,2007年以來,哈馬斯控制了加沙地帶,利用他們的資源長期為10月7日的襲擊做準備,建造地下城市、走私武器、製造武器,從人民收取高額稅收,卻將聖戰放在人民福祉之前,導致加沙人均GDP低於西岸四倍。

2024年9月21日,巴勒斯坦民眾正在試察加沙北部一間遭以色列轟炸的學校收容所。(Reuters)

他指出,10月7日的哈馬斯恐襲造成了納粹大屠殺以來單日最多猶太人死亡的事件,而以色列建國正正就是為了讓猶太人在5,000年之後有一個自己的民族國家,讓像這樣的事情不會再發生。「10月7日對以色列來說是一場全國性的創傷......當天犯下的暴行是大屠殺期間發生在歐洲猶太人身上的事情的一個小縮影……(我們)需要保證此事不會再發生。」

藍天銘反覆強調,以色列的戰爭是跟哈馬斯打的,而不是針對巴勒斯坦人整體。但是,在以方軍事行動裏喪命的,絕大多數卻是巴勒斯坦平民。為什麼有那麼多加沙巴勒斯坦人被殺,至今死亡人數甚至比1948年的「大災難」(Nakba,巴人用語,當時有70萬巴勒斯坦阿拉伯人被逃離家園,死亡人數達1.5萬)還要嚴重得多?

藍天銘的答案是人們耳熟能詳的。首先,以色列正在打一場跟哈馬斯的「不對稱戰爭」,哈馬斯以平民基建作軍事用途,以平民當人盾。「一方面,你有一個符合法治和武裝衝突法規的國家,另一方面,他們有一個完全無視人命的恐怖組織,即使是他們自己的人民……這不是一場輕鬆的衝突。 」

其次,他聲言,以色列不想看到任何不涉事的人受傷。他多次提到以色列容許人道物資供應進入加沙走廊,而以色列最近也配合協調讓加沙兒童能接種小兒麻痺症疫苗。他還表示,以色列是個自由民主國家,與哈馬斯不可同日而語,去年以來以色列的國內示威不絕就被他引用為以色列尊重言論自由、不同意見的例子,以突顯以色列與哈馬斯的差距。

不過,在包括聯合國在內的國際社會的角度來看,即使以色列2005年撤出了加沙,但依然是加沙的佔領者,國際法規定佔領者有對本地人民提供基本人道物資、維持治安等責任,以色列所做的只是基本要求,而不少國際組織一直指責以色列並沒有做到這個基本要求。

以色列民眾2024年9月1日在耶路撒冷示威,要求政府盡快達成協議,促成哈馬斯釋放人質。(Reuters)

「摧毀以色列國」真的是哈馬斯的不變本質?

根據藍天銘的論述,哈馬斯的本質就是一個要摧毀以色列國的伊斯蘭聖戰恐怖組織。這似乎是以色列此刻以戰爭為唯一解決問題方法的理論基礎。

問題是,「摧毀以色列國」是否哈馬斯的本質,還是一樣可以改變的東西?

的確,哈馬斯的1988年憲章直接以「猶太人」為殺戮對象;2017年由溫和派前領袖推出的新原則文件雖然將敵人由「猶太人」變成了「錫安主義者」(也即是支持猶太人在以色列建立民族國家的人),卻依然以「從河流到大海全面解放巴勒斯坦」為目標;而本年8月獲選為哈馬斯領袖的10月7日恐襲主事者辛瓦爾(Yahya Sinwar)在2021年也曾在加沙舉辦題為「後解放的巴勒斯坦」的會議,探討以色列國「消失」之後的具體政府管治問題。從這些背景來看,大概沒有人會否認此刻的哈馬斯以消滅以色列國為目標。

2024年8月,伊朗首都德黑蘭街頭掛上了新任哈馬斯領袖辛瓦爾的海報。(Reuters)

然而,本年7月31日在德黑蘭遇刺身亡的哈馬斯領袖哈尼亞(Ismail Haniyeh)在2006年哈馬斯勝出巴勒斯坦立法委員會選舉之後,曾去信時任美國總統小布殊(George W. Bush),信中表示如果美國願同哈馬斯直接談判接觸,哈馬斯願意接受以1967年邊境為界的巴勒斯坦國。這當然不等同於接受以色列國,卻是讓人看到哈馬斯有可能接受以色列國的一步。同樣的轉變可能也可見於上文提到的2017年文件。這也說明,以巴乃至以色列與哈馬斯的關係並不是死結,單靠武力,而不提供一個像兩國方案一般的和平願景,也許並不是解以色列安全威脅的最佳辦法,也不是唯一辦法。

當然,小布殊當年並沒有接受提議,而哈尼亞後來的言論,特別是在10月7日之後,也同加沙哈馬斯領袖辛瓦爾所代表的強硬派非常接近,但不能否認的是哈馬斯有內在改變的可能,而讓人質疑的是,以色列以國會投票拒絕巴勒斯坦建國、只靠武力對付哈馬斯的做法,最終只會把巴勒斯坦推向哈馬斯,又或者是像哈馬斯一樣的組織,長遠會不會導致以色列永不安全--就算以色列把所有哈馬斯成員都殺掉,但這場戰爭大大激化了巴勒斯坦民眾對於以色列的敵意,視以色列正在對他們進行種族滅絕,難道未來不是肯定會出現另一個哈馬斯,甚至是比哈馬斯更強大的組織?

對此,藍天銘的回應是首先提到「歷史事實」:巴勒斯坦是羅馬帝國時代的古老名字,與今天的巴勒斯坦人無關;以色列人對於1947年聯合國將巴勒斯坦託管地分割成一個猶太國家、一個阿拉伯國家的方案也不甚滿意,但他們接受了,而拒絕分割方案的是阿拉伯人。「他們挑起了戰爭,他們輸了,好嗎?」

2024年8月12日,在伊朗首都德黑蘭的一條街道上,一幅印有已故哈馬斯領導人哈尼亞(Ismail Haniyeh)照片的橫幅懸掛在伊朗和巴勒斯坦的國旗旁邊。(Reuters)

雖然藍天銘沒有明言,但其歷史言論的用意其實就是要顯示今天的巴勒斯坦人沒有比猶太人對於巴勒斯坦這片土地有更大的歷史權益,而且不接受二戰後聯合國方案而挑起戰爭的是他們,不是以色列。今天的以色列領土比分割方案中猶太國家所分得的為大,這是巴勒斯坦人輸掉了戰爭的正當代價。

對於哈馬斯內部轉變的可能,藍天銘的態度是否定的。「我不記得有一位哈馬斯領導人說過我們會允許建立以色列國。 他們完全譴責它,好嗎?我們都記得10月7日,哈馬斯領導人在螢幕前為恐怖分子在以色列犯下的暴行歡呼的快樂景象。」他聲言,「哈馬斯不是任何解決方案的一部分,因為他們不想要任何解決方案。」

解決了伊朗就能解決一切?

藍天銘很快就將哈馬斯跟真主黨和伊朗連繫起來,主動把話題引向以色列在國家層面的頭號敵人--從今天以黎戰事激化、伊朗再次向以色列本土發動攻擊的形勢來看,這也是意料之內的。「真主黨也是一個恐怖組織,由伊朗管理、指導和資助……他們的願景就像他們的伊朗主子的願景, 這也是抹去和剷除以色列國。」他還向記者提出「挑戰」:除了伊朗之外,還有哪一個聯合國成員國會公然威脅剷除另一個聯合國成員國?

伊朗2024年10月1日向以色列發射大量彈道導彈,以軍防空系統攔截導彈。(Reuters)

這似乎反映出以色列的一種信念,那就是只要擊倒了伊朗的伊斯蘭政權,以色列的安全威脅就能夠一了百了的得到解決,然後以色列才有空間與其他溫和的阿拉伯國家,如沙特等,去尋求與近鄰和平共存的模式--像2020年讓以色列和阿聯酋、巴林、摩洛哥等國建交的《亞伯拉罕協議》一樣。

藍天銘其後也表明,「中東的未來、中東的穩定取決於……中東的溫和大國將戰勝激進勢力或激進勢力,蛇頭是伊朗,因為伊朗是中東所有恐怖的主要擴散者,無論是哈馬斯、真主黨,還是也門的胡塞武裝、他們在伊拉克和敘利亞的民兵。 」

今天,國際社會正緊張地觀望以色列將會如何回應伊朗的導彈襲擊。到底以色列會否像4月時一樣只作示警式的反擊,還是會對伊朗的石油出口設施甚至是核設施施襲,因而引發可能難以制止的升級衝突?從藍天銘的言論來看,前景似乎是悲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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