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被定罪:最該追問的是為何那麼多美國人狂熱追隨特朗普
正在角逐美國2024年總統大選的前總統特朗普(Donald Trump),於當地時間5月30日被紐約一家法院陪審團裁定在「封口費」案中有罪,34項罪名全部成立,對他的量刑宣判定於7月11日。儘管特朗普一如既往地拒絕認罪,但他已成為美國歷史上首個因刑事指控而被定罪的前總統。考慮到特朗普慣有的刻意製造撕裂的策略,他必然會在競選過程中把陪審團對他的定罪渲染為民主黨的政治陰謀。遺憾的是,他的說法大概率會在相當程度上說服和刺痛那些狂熱支持他的選民。
此情此景,既諷刺又悲哀。
長久以來,在許多人心目中,美國是個法治國家,美國司法體系具有相對不錯的公信力。這其中一個原因是美國法治能在相當程度上約束和制衡政府高官。然而令人尷尬的是,一個在許多人眼中道德和能力存在重大爭議的政治人物,竟然能讓那麼多人近乎偏執地追隨他。這足以說明美國法治的公信力已被政治撕裂所侵蝕。
2016年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時,毫無實際從政經驗,道德和能力備受爭議。不過顯而易見的是,特朗普的支持者根本不在意從政經驗,甚至連道德和能力都無所謂。
美國開國元勳漢密爾頓(Alexander Hamilton)在《聯邦黨人文集》中寫道:「『經驗乃智慧之源』乃是不分上智下愚均可承認的真理。作為國家一級的領導人,還有什麼比這個條件更可取、更重要的呢?還有什麼比一個國家的最高領導職位這個位置更需要這個條件的呢?」相信生活在現實中的特朗普支持者多數會承認成為一個傑出的專業人士,比如資深醫生、律師、科學家,是要長期的經驗累積和努力,然而一旦進入重大而又複雜的政治領域,他們便把經驗、努力拋諸腦後。
2020年美國大選,由於特朗普的4年施政造成太多問題,在反對者的聯合推動下,拜登(Joe Biden)擊敗特朗普。這並不能證明拜登眾望所歸,而只能說明特朗普未能贏得多數美國選民的認可。選舉民主制度在相當程度上決定拜登難以成為化解特朗普現象背後美國深層次矛盾的政治家,他的施政註定眾口難調。果不其然,4年後的今天,特朗普捲土重來,民意支持率與拜登不相上下。2024年大選再度像2020年大選那樣淪為特朗普和反特朗普之爭,兩位主要候選人非但都不是眾望所歸的賢能政治家,反而皆是難以解決美國深層次矛盾的高齡老人。美國從來不乏國家進步所必需的人才,但今天美國政壇竟只剩下被壓抑4年、滿腔怨氣的特朗普支持者與鬆散、分化而又同樣夾雜失望情緒的反特朗普力量狹路相逢。
從2016年大選到2020年大選,特朗普總是在缺乏證據的情況下指控大選舞弊,第一次是因為他雖然贏得大選,但普選票少於競爭對手希拉里(Hillary Clinton),第二次是因為他輸掉大選。兩次指控都淪為莫須有,但絲毫不妨礙特朗普的狂熱支持者們釀成通常只在政治衰敗社會才出現的國會騷亂事件。
2024年大選,特朗普勢必會重演昔日的把戲:如果他敗選,責任全推給舞弊。若是這樣,只會進一步傷害本已屢屢被侵蝕的美國民主信譽,加劇政治撕裂。反之,如果特朗普當選,那他將成為首位有刑事定罪記錄的總統,被大量的人質疑德不配位,從而讓美國民主再次蒙上民粹主義陰影。無論是哪一種結果,都是對美國民主的傷害,區別只在程度而已,長期以往,美國面臨的民主危機恐愈演愈烈。
不能不追問的是,為何有四成多選民(參與投票的選民)近乎偏執地支持特朗普?為何特朗普的支持者不在意美國精英群體、建制派、司法體系和將近一半選民對特朗普的看法,甚至一些狂熱者為了特朗普不惜鋌而走險?這隻能說明美國選民已經撕裂為兩個對立的群體,彼此之間缺乏重疊共識,甚至因為相互對抗而不願相信法治和選舉規則。歸根結底,其實是美國政治與民眾之間的契約出現危機,是政治體系不能如承諾的那樣解決問題,以至於日積月累,那些失落的群體對政治體系產生不信任感。
僑居美國60餘年的匹茲堡大學榮休教授、歷史學家許倬雲寫道:「紅藍兩色的分野,在今天非常顯著地表明瞭美國的分裂……如此分裂的美國,兩個群體的生活方式和意識形態也已形同兩個世界。」撕裂的背後現實是美國日益突出的貧富分化與階層固化問題。關於這點,美國憲法之父、第四任總統麥迪遜(James Madison)曾分析過,黨爭最普遍而持久的原因是「財產分配的不同和不平等」,「有產者和無產者在社會上總會形成不同的利益集團」,「受到不同情感和見解的支配」。
政治的長治久安在於人心,法治的牢固同樣在於民眾認可。一個受民眾認可的政治體系必然是能回應和解決民眾訴求,公正處理不同民眾之間超出自治範圍的事務,其中必然包括公正的利益分配。然而選舉民主的內在困境讓政治體系經常籠罩在既得利益集團操弄與民粹主義的雙重陰影之下,難以持續產生既有效又公正調和不同民眾利益關係的賢能政治家。以美國為例,日裔美籍學者福山(Francis Fukuyama)寫道:「兩大政黨在意識形態上變得更加物以類聚,審慎的辯論日益退化減少。這種分裂並非史無前例。但在過去,強勢的總統總是能夠駕馭此類分裂。而近來,則未見強大能幹的總統。」這樣下去,當一個社會越來越缺乏團結、整合和超越不同黨派的賢能政治家,黨同伐異、撕裂、政治極化便是不可避免的宿命。
美國危機根植於選舉民主。筆者在《拯救民主——揚長避短的新方案》一書中寫過:「選舉民主體制的問題在於,在選舉時因為多數普通人的政治理性不足和少數強者憑藉資源、知識、能力的優勢地位積極運作,被推選出來的政治領導人常見類型是擅長選舉的平庸政客、與少數強者有千絲萬縷關係的政客,他們是難以在選舉結束後公正協調多數普通人和少數強者的矛盾。因此,當選舉結束後,選舉民主體制的常見問題是:平庸政客、與少數強者有千絲萬縷關係的政客造成政府應盡公共責任難以有效履行,少數強者披着民主外衣,利用訊息和資源的不對稱地位遊說、拉攏領導人和議員,讓公共政策在多數選民因理性不足而未能察覺的前提下向少數強者傾斜,從而鞏固既得利益集團的既得利益。每一次公共政策傾斜都可能是緩慢的、不易被發現的,但時間一久,日積月累,本是追求公平的選舉民主體制會扭曲為少數強者擴大私利的工具。那些容易利益受損的中下階層民眾,面對自身境遇的日漸惡化,勢必滿腔怒火,對既有政治體系產生深深的不信任感,進而容易所託非人,被野心家、僭主趁機利用,埋下社會不穩定的重大隱患。」
其實,早在建國之初,美國開國元勳們便已警示後世。開國總統華盛頓(George Washington)在告別演說中說過:「在美國存在着黨派分立的危險。」漢密爾頓寫過:「在推翻共和國特許權的那些人當中,大多數是以討好人民開始發跡的,他們以蠱惑家開始,以專制者告終。」儘管美國在短期內不至於釀成大問題,但特朗普現象及其折射出的一系列問題已經敲響警鐘,是時候認真反思和解決問題了。只有優化和改進民主,切切實實提升民主的治理效能,重建政治與民眾之間的契約,才能讓民主制度下的人民不被僭主或野心家迷惑、煽動,否則,若民主遲遲不能解決深層次矛盾,時而久之,巨大的不滿和撕裂恐將民主推向危險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