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茨與ICC逮捕令:內塔尼亞胡還在「被逼宮」的倒數計時之中?

撰文:葉德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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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刑事法院首席檢察官卡里姆汗(Karim Khan)5月20日向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要求發出逮捕令之前,以色列國內政治焦點原在於內塔尼亞胡「最大政敵」、戰時內閣成員甘茨(Benny Gantz)對於內塔尼亞胡提出的「最後通牒」。

6月8日的限期

5月18日,曾任總參謀長、國防部長的甘茨發表電視聲明,提出有關加沙戰後安排的六點方案,當中包括由美、歐、阿拉伯國家、巴勒斯坦組成「平民管治機制」去暫時接管加沙,變相否定由以色列重新佔領加沙的極右主張,要求一直在此事上猶疑不決的內塔尼亞胡在6月8日之前作出確切表述,否則將會退出戰時內閣。

目前總理民調支持度最高的甘茨,將他的「最後通牒」描繪成極右和國家利益之間的抉擇。「如果你選擇宗教狂熱份子的道路,將國家拖入深淵,我們將會被迫離開政府。」

以巴衝突:2024年3月1日,以色列戰時內閣成員甘茨(Benny Gantz)參與人質家屬的遊行。(Reuters)

在這個時間點上發出最後通牒,甘茨當然有其政治考慮。此前,他已經提出要在本年9月提前進行大選。而早在新冠疫情期間已誤信內塔尼亞胡「為大局着想」之論與他組成聯合政府的甘茨,當然也不可能不知道內塔尼亞胡去年10月7日之後邀請他加入戰時內閣,其實是要他共同承擔一旦消滅哈馬斯戰爭失敗的責任。

如今,甘茨長期主張的停火換回人質遲遲未能成事,而哈馬斯則在以軍早已宣布勝利的加沙地區重新組織起來,連美國國務卿布林肯(Antony Blinken)也公開警告內塔尼亞胡政府若照現有路線走下去,將會在加沙繼承民兵叛亂,或留下可能被哈馬斯填補的無政府狀態。在以色列「戰敗」之前「跳船」退出戰時內閣,將會有助甘茨保留未來在戰爭路線上挑戰內塔尼亞胡的政治本錢。

甘茨和內塔尼亞胡的隔空對罵本年以來已經是以色列政治的常態,但這次甘茨的「最後通牒」卻似乎是「有組織、有預謀」。

軍隊和情報部門已站邊?

在甘茨發言的前三天,戰時內閣另一投票成員、國防部長加蘭特(Yoav Gallant)也同樣在電視上發表聲明,要求內塔尼亞胡作出「艱難決定」,明顯否定加沙未來由以色列實施軍事或民事管治,呼籲內塔尼亞胡背書一個有國際支持的巴勒斯坦機構作為未來管治加沙的「非哈馬斯選項」,批評內塔尼亞胡的猶疑不決將會消磨以軍在加沙的軍事成就、減低哈馬斯要面對的壓力,並破壞救回人質的機會。

3月25日,以色列國防部長加蘭特抵達美國國務院大樓,準備同國務卿布林肯會面。加蘭特和甘茨都在戰爭爆發後訪問過美國,以色列戰時內閣中唯獨內塔尼亞胡沒有。(Reuters)

而在加蘭特發言的前四天,以色列媒體也引述消息稱,本該政治中立的以色列國防軍總參謀長哈萊維(Herzi Halevi)在內部會議中要求內塔尼亞胡提出非哈馬斯的管治方案,表明「沒有在加沙走廊建立非哈馬斯管治實體的外交程序……(拆解哈馬斯)將會是西西弗斯般的任務」--西西弗斯是希臘神話中被懲罰的人,他被罰將一塊巨石推上山頂,但巨石一到山頂又會滾回山下,於是只能永無止境的重複下去,意指「沒有盡頭又徒勞無工的工作」。

同樣應該政治中立的以色列國家安全總局(Shin Bet)局長,據報也因為私下跟加蘭特進行「戰略策劃」的討論,而同內塔尼亞胡在閉門會議中爆發罵戰。

甘茨在其六點方案之中,也特別提到與加沙沒有直接關係的三點:一是啟動與沙特阿拉伯的關係正常化,二是讓民眾重返以色列北部(按:也即是跟黎巴嫩真主黨停火之意);三是將以色列徵兵制擴大至極端保守猶太教信眾。

第一點,正是當時美國白宮國家安全顧問沙利文(Jake Sullivan)到訪沙特商談的主題。其後,美國官員亦放風稱美國同沙特雙方的防衛和核技術合作協議已「幾乎完成」,只差以色列接納巴勒斯坦建國的一步。

白宮國家安全顧問沙利文5月20日從沙特抵達以色列,除了會面內塔尼亞胡之外,也同加蘭特和哈萊維,以至甘茨、反對派領袖拉皮德等人分別會晤。(Reuters)

第三點,則是依然佔以色列人口大多數的世俗化猶太人一直抱怨不公平的政治爭議,有拆解內塔尼亞胡同極端保守猶太教派政黨合作的企圖。

將上述事態合而觀之,民望最高的甘茨、去年初曾因司法改革爭議被內塔尼亞胡炒掉再復職的國防部長加蘭特、以色列軍方和情報部門,再加上美國拜登(Joe Biden)當局,似乎已擺出了合謀踢走內塔尼亞胡的佈局。

由於內塔尼亞胡的執政聯盟在以色列國會的120席擁有64席,要踢走內塔尼亞胡,甘茨至少要拉動到5位議員倒戈。最有可能倒戈的人,全都在內塔尼亞胡所屬、擁有32席的利庫德集團(Likud)之中。在此,本身也是利庫德集團成員的加蘭特就尤其重要。

ICC逮捕令變「政治救生艇」?

然而,ICC首席檢察官卡里姆汗基於戰爭罪行和反人類罪行的逮捕令要求,不只針對內塔尼亞胡,也同樣牽連到作為國防部長的加蘭特。這似乎是將內塔尼亞胡和加蘭特互相綑綁在同一條船上,使後者難以跳船加入甘茨的反內塔尼亞胡陣營。

國際刑事法院首席檢察官卡里姆汗(Karim Khan)4月22日訪問委內瑞拉。(Reuters)

而且,此逮捕令要求與其逮捕哈馬斯三位領袖的要求同時發布,給人其將哈馬斯和以色列等而視之的感覺,也使以色列朝野出現了一致對外的態勢。甘茨、加蘭特,以至反對派領袖拉皮德(Yair Lapid)都對ICC的行動作出猛烈批評。以色列國會有高達106位議員連署反駁卡里姆汗,聲言以色列國防軍是「世界上最道德的軍隊」。「簇擁國旗現象」似乎開始出現在內塔尼亞胡身上。

直至ICC對俄羅斯總統普京(Vladimir Putin)發出逮捕令之後才開始支持ICC的美國華府政壇,在以色列官員面臨同一命運之際,也馬上回到反對ICC的既有立場。拜登批評卡里姆汗向內塔尼亞胡和加蘭特發出逮捕令要求「令人髮指」(outrageous)。特朗普派出前國安顧問奧布萊恩(Robert O’Brien)到以色列會見內塔尼亞胡,期後他高調呼籲美國制裁ICC官員。美國參議院兩黨議員發表聯合聲明反對ICC行動,表明會採取適當行動幫助以色列。布林肯亦表示拜登當局將會同國會兩黨合作為此作出合適回應。

卡里姆汗的逮捕令要求,似乎真的在這個關鍵時刻變成了內塔尼亞胡的「政治救生艇」。

這也難以責怪卡里姆汗。法律公義本身並不必然會達至政治上或者效用上的最佳結果。卡里姆汗也不能在美國或部份歐洲國家的壓力之下對以色列「手軟」,畢竟ICC一直面對的最大批評之一就是它只針對非洲國家作出行動。

而加蘭特在加沙戰爭初期聲稱要進行「斷電、斷糧、斷燃料」的「全面圍城」的言論,也導致卡里姆汗在追究內塔尼亞胡的同時,不能不把加蘭特牽涉其中。

不過,這艘「政治救生艇」其實是在進水的,能否救得了內塔尼亞胡,還是個未知之數。

「逼宮」機會仍在

首先,即使以色列人大體不同意卡里姆汗的決定,但國家領袖身陷ICC逮捕令本身嚴重衝擊了大多數以色列人對自己的國家身份認定(按:以色列人普遍認為自己是西方民主國家,擁抱歐盟般的自由,因此自以為高於周邊的保守伊斯蘭國家,也同樣因此反對以色列國內的極端保守猶太教派系)。在民情上,這將會進一步構成換走內塔尼亞胡的動力。

其次,甘茨已經訂出了6月8日的退出戰時內閣限期,如果到時候他不能同時拉倒內塔尼亞胡政府,就只能變成同拉皮德一般的反對派,有可能再次同總理權力失諸交臂,因此甘茨在未來這兩周多時間內必然會努力拉攏利庫德集團議員脫隊。

以色列內部的反內塔尼亞胡政府示威仍然熱烈。(Reuters)

其三,如今卡里姆汗的逮捕令要求還需要ICC的預審分庭通過,內塔尼亞胡和加蘭特會否被分別處理,又或者兩人會否真的被頒布逮捕令,尚且不得而知(按:以往案例九成以上預審分庭都同意首席檢察官的要求)。此決定短者需要數周,長者需要數月,ICC的法官們為免影響加沙局勢的現實政治,可能會施展拖延策略,甚至對兩人作出差別待遇。

事實上,在卡里姆汗公布逮捕令要求的後一天,預審分庭中的墨西哥籍法官就據稱因為其外交官丈夫曾參與指控以色列而婉拒參與此案聆訊,將由一位法國籍的法官補上。(按:另外兩位預審法官分別來自羅馬尼亞和西非國家貝寧。)

其四,雖然卡里姆汗的逮捕令要求將內塔尼亞胡和加蘭特綑綁在一起,但利庫德集團內部依然有其他願意在10月7日哈馬斯襲擊追責,又或者是極端保守猶太教眾兵役問題上與內塔尼亞胡唱反調的人物。

(以下是屬於利庫德集團的以色列國會外交事務及安全委員會主席在社交媒體上對於內塔尼亞胡兵役制度法案的批評。)

最後,美國拜登當局在ICC逮捕令一事中雖然口中支持內塔尼亞胡,但內塔尼亞胡的加沙戰爭政策不斷令美國外交和拜登選情失血,有拜登的競選金主近日已高調要求拜登停止對以色列軍援,借勢踢走內塔尼亞胡無疑對拜登有利。

目前,拜登當局對ICC的法律質疑已不再是以色列不是ICC一員,而是非常薄弱的所謂「補充作用原則」(complementarity),意即ICC只能在一國國內法院不願意或不能夠切實調查相關罪行時才採取行動。雖然以色列有相對獨立的司法機構,但該國的司法機構確實沒有對內塔尼亞胡等人作出戰爭罪行或反人類罪行的調查。卡里姆汗21日回應以色列媒體查詢時已點明了這一點。

這就為拜登當局「接受」ICC決定留下空間。如果拜登在此事上對以色列的捍衛只停留在「出口術」的階段,而沒有制裁ICC官員之類的實際行動,甚至如外界一度猜測般由沙利文等人出口在關鍵時刻說出一些明確支持甘茨的言論,內塔尼亞胡的執政地位將進一步受挫。

6月8日之前的這一段時間,內塔尼亞胡依然還在「被逼宮」的倒數計時之中。甘茨的「最後通牒」能否發展成一次成功的逼宮,不只將會決定他的政治前途,也將決定加沙戰爭的未來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