袪魅與祝聖——對韋伯「以科學為業」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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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個人在找到內心的呼喚之後,以這樣的政治家為榜樣,勇敢地面對他被拋入其中的世界的要求,那麼不論他被拋在何處,他的生命將總能夠嵌入到他所獻身的志業當中。

作者:劉暢

在〈以科學為業〉這篇演講中,馬克斯·韋伯(Marx Weber)並沒有使用諸如墮落、沒落、貧乏等等詞彙去描述他所處的時代。但從他的悲觀論調中,我們依稀可以窺見他的「鄉愁」--對過往年代的憧憬,那時聖靈(Pnuema)的火焰曾席捲並凝聚著巨大的共同體,把徬徨的人們凝聚在一起。


作為後來者,我們與韋伯一樣處於「上帝已死」的年代,我們中的部分人同樣面對著如下問題:

 

是否存在純屬偶然而人生全無意義?


依據人們相關於這一問題的不同處境,我們可以劃分出兩類人群。


第一類人尚未直面這一問題,而這並非他們在解答這一難題後便忘掉了它。這一問題對他們來說仍然缺席著,他們尚未意識到要回應這一問題,但這種情況時刻都有可能發生。


第二類人則於內心中不斷受到這一問題的敲打、拷問。由於這些敲打和拷問,他們發現自己是立身於虛無的深淵,唯有找到一個富有內心意義的答案才有可能得以解脫。


這兩類人可說是處在一條河的兩岸。第一類人之所處照耀著「虛假的白晝」。求知帶來「不幸」,這一點在悲劇《伊底帕斯王》得到了典型的體現--伊底帕斯所尋覓的真相是殺父娶母的命運。求知把這類人拋向對岸,永不得返回。一旦過去了,重獲無知的企圖就只能是一種自欺。


韋伯位列第二類人之中,他對自己的處境有清醒的意識。此種對自身處境的意識同樣反映在海德格的哲學中,它表現為對本源(Ursprung)的思念(Andenken)。因為一個本源或者一個故鄉,使得「依於本源而居者」躍(springen)出虛無的深淵。從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經黑格爾再到海德格,「遠行」即「返鄉」,認識即回憶。但是不同於他們的前輩,海德格和韋伯都意識到,曾經的故鄉已不復存在,他們仍舊行進在路上。


在過去,第二類人中的先行者或那些渴求真相從而獻身於科學者,找到了諸多不同的「故鄉」--「真實的存在」、「真實的藝術」、「真正的自然」、「真正的上帝」、「真正的幸福」(S. 13)。但在韋伯看來,這些答案、本源或故鄉此時已從現代人的觀念中被驅逐一空。而恰恰是以科學的理性化(Rationalisierung)為典型的理智化(Intellektualisierung)過程放逐了它們。這持續千年的理智化過程,韋伯稱之為「世界的袪魅」(die Entzauberung der Welt)。理智化與袪魅在韋伯那基本是同義詞,韋伯用它們來刻畫那些對神秘力量的信仰從人的觀念體系中被祛除與抽離的過程。從神話到理性、從密妥斯(Mythos)到邏各斯(Logos),在韋伯看來,人們千百年歷史中宗教思想的轉變典型地表現了理智化的過程,它在宗教改革中走向了高峰。

相關於袪魅的後果,韋伯以托爾斯泰的表述為例,試圖表明在袪魅後的世界中,對於是否存在純屬偶然而人生全無意義這樣的問題,科學在放逐曾擁有的答案之後並沒有給出一個答案,科學只揭示了一幅消極的圖景:

而一個文明人,置身於被知識、思想和問題不斷豐富的文明之中,只會感到「活得累」

 

在此,個人的死亡被文明的無窮演進宣告為虛無,每個人在有限的生命當中所能收穫的都不過是些浮光掠影。相較於文明人的處境,猶太人的祖先亞伯拉罕的境況就要好得多,「他能感到此生足矣」。韋伯還進一步指出,科學不僅沒有給出一個可以為生命的終極意義進行說明的答案,它反而預設了一個前提--科學的認識值得追求!而這一前提自身又需要從終極意義中獲得支撐。針對科學為現代人帶來的境況,韋伯持有一種理智而嚴肅的悲觀,他似有不甘地說道:


我們這個時代,因為它所獨有的理性化和理智化,最主要的是因為世界已被袪魅,它的命運便是,那些終極的、最高貴的價值,已從公共生活中銷聲匿跡。


韋伯口中消失了的終極價值,想必是那些「真實的存在」、「真實的藝術」……


在演講中,針對現代人的內心處境,韋伯並無肯定的評價。同樣的看法也迴蕩在精神分析學派中,現代人的心靈疾患更多地是一種文明病,焦慮、不安、壓抑成為共同的主題。理性與自我意識是帶來光明的新神,它們廢黜了顯示在各民族的傳說、神話、宗教等等敘事中、作為無意識之化身的幽暗舊神,這種理智約束與自然情結的衝突造就了內心的紊亂。在此我們是否也持有同樣的態度?或者說,在正視與承認現狀的前提下,我們該以如何回答終極意義的問題?我們該以何種方式回答?


在這之前我們必須首先解決一個問題,是否事情真如托爾斯泰與韋伯所斷言的那樣:現代生活的無窮進步性宣告了生存與死亡的虛無?

韋伯對虛無的論證可以總結為演講中的這一句:


無論是誰,至死也不會登上巔峰,因為巔峰是處在無限之中。


韋伯的看法是:進步指向了某個終極目的、一個巔峰。它遠在永恆的彼岸,朝生暮死的我們對之只能擁有憧憬與幻想。


而在我看來,認為人類歷史指向了某個既定的終極目的、認為文明正試圖攀上某個巔峰,這是痴心妄想!


當韋伯斷言文明人至死也不會登上巔峰之時,他正是幻想出了一座永恆之巔;當韋伯斷言現代文明給所有人都只帶來一些臨時貨色時,他正是在虛構一個終極文明


我們大可承認,即便是在當今科學的眼光看來,我們也仍未獲得關於世界的終極真理。我們何以斷言已把握到的規律就是世界的真相?我們如何獲得這種確定性,即我們真的走入了真理的殿堂?基於這樣的懷疑,科學知識曾被宣稱為只可證偽而從不被證實;出於同樣的猶豫,科學研究的歷史也被描述為範式的轉換與革命。在這樣的描述下,科學、技術以及文明何談進步或演進?

 

是的,我們尚未觸及終極的真理,但我們已拋下了無數已被揭穿的錯誤和騙局。


韋伯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知道「科學請求被超越,請求相形見絀」。但是他卻沒有給予科學的這種自我反省、以及這種對錯誤的揭穿帶來的進步--文明的進步以肯定的意義。韋伯認為生存與死亡的意義有賴於一個有機整體的終點、一座巔峰--在有限彼岸的無限;他沒有意識到,生存與死亡的意義也可以仰賴於不斷自我否定的過程本身--一個站在有限這邊的無限或者說有限者對自身有限性的超越。在韋伯這裡,由於他相信無限是寧靜無流轉的完滿,所以有限與無限是被割裂開了。但如果轉變一種對無限的看法,我們就能收穫別樣的景觀,最高的價值和意義也會重新出現在視野內。


文明的無窮演進並不指向一個所有人都無法走到的終點;文明的演進指向的是這種演進的無限性本身,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都可以參與進來、獲得意義。這種演進也可以用慾望的法則來刻畫,因為每一欲求在達到滿足之時,滿足的欣享與喜悅又會激發對這種滿足感的渴求。於是慾望欲求的不是某個固定的對象,而是永不停歇的滿足,正如叔本華所言:「任何人生都是在欲求和達到欲求之間消逝的。」

文明不會有一個終點,它要麼是在路上,要麼戛然而止。


在這個意義上講,韋伯口中的巔峰就是一個幻象,它是要被祛除的「魅」。由於失去了一個幻象而痛苦,就是執迷不悟。世界的理智化過程放逐了那些古老的神,即便在將來我們會重新喚回遠去的諸神,那時他們也必不再是離開時的模樣,他們等待著再次被流放。


袪魅驅逐了過往的終極價值,我們的生命曾經依於它們而獲得意義。但袪魅也帶來祝聖(Weihung)的可能,現代人的生命藉著它將收穫新的意義。韋伯其實給出了這個答案:在袪魅後的時代,為生命祝聖的方式就是「以……為志業」(......als Beruf),它是韋伯兩篇演講的標題形式。依據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的考察,「志業」或「天職」是上帝為人在塵世中安排的義務,履行義務、積極的參與俗務合乎神意。但在我們這裡,志業不再是神預先的安排,它是人的選擇。人的選擇必是多樣紛繁,道路不只一條。但並非所有的選擇、所有的道路都可以說是志業。


志業要能為生命祝聖,一方面要求它在有限與無限之間建立起聯繫,另一方面也要求此種聯繫可被理解。就第一方面來說,它意味著志業要能夠使有限的生命「客觀化」(Objektivierung)。並不是所有的工作都能夠建立起有限與無限之間的聯繫,韋伯給了我們兩個肯定的例子--科學與政治。但像流水線上的工人、超市的收銀員等等各類事務性人員,在他們的位置上難得說有多少造或心血的投入,他們頂多達到了一些技巧上的突破。他們的生命「落入」文明的演進與歷史的軌道中,但他們並沒有「嵌入」其中,他們並非不可替代。就第二方面來說,聯繫的可被理解性意味著之於有限的一方,也即一個人,他認同自己投身於這條道路或事業的動機。意義就是從此處而來,意義只會出現在主觀的理解之中。即便是一名教師,如果他不能這樣說服自己:「我對他人負有某種責任,我不能冷眼旁觀--看著他們一頭栽進自己的命運」,那麼即便他已在工作中付出了心血,對於他來說也只是在疲於奔命,他是被某些外部要求促逼著前行。即便他點亮了他人,他也無法燭照自身。如此下去,他就不可能走出虛無的深淵。


「以……為志業」在當下成為了每個人可能的選擇而不再是預定的「唯一」,由於意義總是在主觀的理解中,那麼即便是投身於同一項事業的人,他們對於自己工作的看法也可能各不相同。他們只有微弱的可能達成一致,分歧總是擁有更大的存在可能。每個人所把握大的終極價值,更可能是「多」,而更少地是「一」。從經驗觀察出發,我們所見的是相互紛爭著的諸多立場。韋伯將其描述為諸神之間無休止的鬥爭。


對於某些人來說,價值多元作為一種現實是過於殘酷了。每個人必須自行決斷走上怎樣的道路。「什麼是神聖,什麼是凡俗;什麼是偉大,什麼是渺小;什麼是勇敢,什麼是怯懦;什麼是高貴,什麼是粗俗;什麼是主人,什麼是奴隷」,他必須自行判斷,而在過去這些區分則是在各民族的宗教、神話、史詩、歷史、藝術等等敘事中完成。並不是每個人都會清楚引導著他的究竟是天使還是魔鬼。但是每個作出選擇的人暗地裡都明白,一旦作出選擇就無人替他承擔責任。「人,由於命定是自由,把整個世界的重量擔在肩上:他對作為存在方式的世界和他本身是有責任的」。每一個決斷都是考驗,生命中的每一刻都有可能要經受考驗。如此眾多的考驗讓人窒息,有人便想到了逃避,薩特把這種逃避稱為「自欺」。然而就算他逃避一個選擇,逃避自由和責任,他也總是已經選擇了逃避。逃避是一種背叛,它背叛並否定了人的歷史,它試圖返回的故鄉不是人的家園而是動物的巢穴。自由、選擇和對責任的承擔,意味著人的個性之塑造。

對韋伯來說,秉持「責任倫理」的政治家則被視為典範。一個政治家必須清楚地洞察在走上不同方向後可能導致的結果,他要在做與不做之間作出抉擇。(資料圖片)

 

祝聖只能是對一個人的祝聖,而非一個動物,因為動物只配作犧牲。逃避選擇、自由和責任,就是逃避成為人,如果不成為人,那麼他就是試圖成為奴隷,一個擁有著人的軀殼的畜生。禽獸才不會問「什麼是神聖,什麼是凡俗;什麼是偉大,什麼是渺小;什麼是勇敢,什麼是怯懦;什麼是高貴,什麼是粗俗;什麼是主人,什麼是奴隷」,因為它的本能和慾望早就替它回答了這一切。由於無須作出決斷,那麼動物對自己的週遭也即其感官所觸及的一切就沒有朝向性,或者區分。一切存在者之為存在者之於動物總是模棱兩可、含混不清。動物缺乏一個世界,它們只擁有一個環境,而人則不同,他已經學會了暫時向某些本能和慾望說「不」(但不是取消它們),他必然在所遭遇的世界中有所決斷、有所區分、有所取捨,他的生存(Existenz)即是「在世存在」(Sein-in-der-Welt)。

 

面對價值多元的情形,在〈以科學為業〉一文中並沒有給出一個肯定的例子。但在〈以政治為業〉中,秉持「責任倫理」的政治家則被視為典範。一個政治家必須清楚地洞察在走上不同方向後可能導致的結果,他要在做與不做之間作出抉擇,「周旋於魔鬼的勢力之間」。不論結果怎樣,他都知道責任在自己,不在世界。換句話說,之於一個政治家,重要的事情不在於因降生於盛世而感到慶幸或者悲嘆時運的不濟。一個以政治為生而非靠政治而活的人,他最大的激情不是讓人顫慄的、那種瞬間迸發出的激盪;相反,他的熱忱是冰冷,是對理性與清醒長久而隱秘地秉持,「今夜如此,夜夜皆然」。對於其政治抱負的堅持,他要做到至死方修。換句話講,政治家的宿敵只會是他自己。政黨的綱領與口號一定是公開而鮮明,但政治家的底牌只能在最後才揭曉。這樣的政治家,在《三體》這部作品中被稱為「面壁者」,其典型是章北海,雖無面壁者之頭銜卻行面壁者之事。在這樣的政治家身上,責任倫理與信念倫理、理想主義與現實主義是合一的。

 

如果一個人在找到內心的呼喚之後,以這樣的政治家為榜樣,勇敢地面對他被拋入其中的世界的要求,那麼不論他被拋在何處,他的生命將總能夠嵌入到他所獻身的志業當中。他所獻身的事業並不抹消他的個性,他的個性也不會侵佔整體,有限與無限就是如此被關聯在一起,就如夜空中閃爍的星光,不僅澄亮了自身,也顯出了黑夜的純淨與柔和。正是如此,我們才會感嘆:在貧乏的年代裡黑夜與白晝是同樣的落寞,而在激盪的歲月中總有群星在閃耀。

本文原載作者個人知乎專欄,原文鏈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