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追求時,我們在追求什麼 (十四)

撰文:曾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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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接受人生的意義跟快樂、善和道德是不同的東西,也不一定重疊,我們人生可以追求的東西或者就豐富得多了。我們或許更能活下去。

人生的意義

有一次去長洲的張保仔洞探險,初極狹,纔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發現了一張雪白的紙,如黑暗中的螢火蟲。我開著手機的電筒APP,那張紙原來寫著一生「要做」的十件事。

 

這十件事是什麼,姑且不說。但有分析頭腦的你,應該會問這些問題吧︰

 

(A)要做的這十件事會你我有美好的人生?

(B)這十件事會令我人生有意義?

(C)這十件事是道德上的要求?

 

事實是,大部份人都不會這樣問。是否是一定要這樣問?姑妄聽之。

 

先談(A)。我們可以理解,要有好的人生,有一些條件一定要滿足。比如要有健康的身體(那十件事可能包括做運動)、社交(和朋友去吃飯、旅行)、智性滿足(要看書看戲)等等。

 

不過,就算這些活動真的令我「好」,是不是一定令我人生有意義?人生勝利組的朋友,即使過得「很好」,都可以看不到人生的意義。他們未必是沒有「抗逆力」,而是真的看不到人生有什麼意義。我為了什麼而活?我有什麼目的?沒有答案,就只能「很好地」活著。

 

「我很快樂,但人生沒有意義。」這說話是否可以理解?一些人會說,沒有意義的人生也不可算是真正好的人生。這樣說,當然也是否定了快樂是好的人生唯一重要的元素。赫胥黎(Huxley)在其反烏托邦小說《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就描劃了一個為了穩定、只給大眾快樂的「好」社會。這種社會,不會讓人們問人生的意義。所以莎士比亞的戲劇是禁書,而書名(Brave New World)正是出自莎翁的《暴風雨》(Tempest)。

 

但《美麗新世界》裏的快樂是那種被操控的刺激之下得到的。這種快樂價值不會是高的,也不能構成有意義的人生——哪麼,有意義的人生還要什麼?

 

「但我不要舒適。我要上帝,我要詩歌,我要真正的危險,我要自由,我要善,我要罪惡。」

「事實上,你是要不快樂的權利。」穆斯塔法‧蒙德(Mustapha Mond)說。

「那好,我就是要不快樂的權利。」野人(Savage) 堅定地說。 《美麗新世界》

 

人生的意義,就是那我們願意為之生,為之死的東西——不快樂也是候選人之一。我不快樂,我哀傷,我多愁善感,但總好過做一隻滿足的豬。

 

不用多說,我們某程度上正活在這「美麗新世界」,打機取代了閱讀,主題公園取代了郊外探險。

好的人生(good life),似乎也一定也是有意義的人生(meaningful life)。反之,有意義的人生是否一定是好的人生?我們現在談談(B)。

 

德蘭修女的一生應該很有意義吧,得上帝感召,幫助窮人,還被封為聖人。

 

但她的人生是不是好的人生?

 

8 歲時父親去世,過窮日子。

18歲時離家到愛爾蘭做修女,直到87歲死去都沒有再見她的家人。

在貧民區中,她曾以乞食維生。

 

《論語》中雍也篇記孔子這樣讚賞顏回:「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物質生活跟人生意義無關,有人生意義的,就算物質匱乏都可以活得很好。

 

家人是否美好人生必需的?看來,人需要社群生活,但家庭生活只是其中一種。最重要的問題反而是德蘭修女是否有自己的生活?無可置疑,德蘭修女過的是道德生活,但道德生活是否就是有意義的生活,道德生活是否就是好的人生?

 

希特拉的一生很難說得上是好的人生吧,想做畫家做不成,殺人無數,兵敗自殺。但他的人生有沒有意義?希特拉在1914年當兵,在法國和比利時打仗,還被嘉許。當他手握大權,更可以一展抱負,實現他清晰但恐怖的目的,就是要絕猶太人。但這樣說是否很「怪」?人生的意義是否要合符道德?殺人狂魔有清晰的連環殺人計劃,不代表他的人生很有意義吧……

 

弗蘭克(Viktor E. Frankl)是精神官能學及精神分析學教授,開創了「意義治療法(logotherpy)。納粹當政期間,曾被囚於集中營內,面對各種存在的痛苦。但他在《活出意義來-從集中營說到存在主義》 (Man's Search for Meaning) 告訴我們,即使處身在極差劣的環境,人仍能找到生存的潛在意義。他就常問自己的病人︰「你們為何不自殺?」他們就告訴弗蘭克生存的意義︰照料子女、發揮才華、因為那個女子……

 

如果接受人生的意義跟快樂、善和道德是不同的東西,也不一定重疊,我們人生可以追求的東西或者就豐富得多了。我們或許更能活下去。

還有一樣東西叫做尊嚴。

 

西西弗斯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不斷推石上山,但石總是會倒下來,他要無休止地這樣重複。只是,他仍活著,他不開心,人生也沒意義,但他戰勝了自己的命運。人懂否定,人亦懂創造。人未必能改變世界,但懂/可用不同觀點看世界。活著不只是為了快樂,為了幸福,可以僅僅地活下去,也可以為了戰勝命運活下去。

 

香港樂隊My Little Airport的《 西西弗斯之歌》這樣寫道︰「呢年嚟我有幾份兼職/其中嘅一份/係幫啲馬迷落注喺電話投注中心/喺裡面我識唔到朋友/返工食飯 都係一個人/我已經悶到抽筋/但要維生 我諗到一個方法抗衡/開閘前半分鐘/總有好急嘅客人/落注嘅時侯夾雜粗口/聽到我一舊雲……」生活很無聊,不如作弄一下緊張的投駐朋友,「享受」一下他們的粗口︰「我既緊張又興奮/同時又扮晒殷勤喺呢個心情咁複雜嘅搏鬥裡面/我開始搵到工作嘅快感。」

 

此時此地,最關注的問題是自殺問題。不開心等於活不了?不一定。有人不開心,但人生有意義,仍是活下去。甚至,人生沒意義仍能活下去。活著,就是發揮活著的可能性。

 

讀者一定會問,哪人生的意義是什麼?

已故的加拿大歌手柯恩(Leonard Cohen) 一首 Tower of Song 道出了人生是什麼︰ Yeah my friends are gone and my hair is grey /I ache in the places where I used to play /And I'm crazy for love but I'm not coming on/I'm just paying my rent every day /Oh in the Tower of Song

 

記得在一個演唱會中,柯恩唱這首歌,還問觀眾是否知道人生的意義︰

 

他的答案是︰

 

「Da doo dum dum」

 

哪我在張保仔洞看到的十件事是什麼?--也是「Da doo dum dum」

 

你接受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