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貓是如何認知我的家:後人類中心主義式家居考察
刷完牙後,我回到我的房間。一打開門卻赫然發現我的貓正躺在窗台上。因為我的鼻子輕微對貓毛敏感,所以是一定會關上門,不讓我家裡兩隻貓走進我的房間裡面。所以我感到很驚訝,到底在房門緊閉的情況下,它是如何從大廳走到我的房間?費煞思量後,我想到唯一的解釋是,它是直接從我窗口外跑進來。
另一種認知家居的模式
其實五筒(我貓的名字)懂得跳窗都不是新鮮事,我家很早就知道它會以這樣的方式進出。因為我家住地下,屋外是花園,所以它跳出跳入其實都沒太大所謂。我隨後又想起,清晨時分,在我還未睡醒的時候,我聽見我媽的房間有些跌跌碰碰的聲響,還有些敲門聲。但當時我媽已經出門上班,所以屋內只得我一個人,而我正睡在床上。於是我抱五筒出廳之後就到我媽的房間檢查一下,枱面的東西通通被掃到地上,但是我媽的房間也是長期關門的,怎麼會有這樣的情況發生?但我同時看到,窗上的蚊網亦掉在床上,我懷疑,今朝早上的聲響是五筒發出的,它同樣地從窗外跳進我媽的房間裡,但發現房門緊閉,便大力敲門想叫我幫它開門(對,我的貓是懂得敲門的)。
過去對於它敲門、跳窗,我都只是覺得五筒「好醒目」。但回過頭來,我卻突然驚覺它其實不是聰明,而是它對於我家的理解與我們人類認知的大為不同。對它來說,門口和窗口,除卻高度之外,其實沒有分別,同樣是逃逸的路線,所以它經常在大門、窗口跳出跳入。甚至乎不能說是逃逸,所謂的家內家外,也許只是我們人類的認知而已,對於五筒而言,根本沒有這個分別,它根本不會認知「這所磚屋就是我家」。屋外屋內並沒有本質上的差別,而兩個空間的相異之處只在於那個空間能做甚麼,例如提供甚麼食物,我家裡就只有乾糧/罐頭,但是外面花園就可以吃草,五筒經常出去咬草,咬完回到家中就連毛帶草一起吐出來。又或者是地面的質地,我家是瓷磚地,散熱比較好,有時天氣熱,五筒會大字形匍匐在地;但外面是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五筒會在外面「典來典去」來抓癢。但是我不會這樣做,一來我包租婆可能會對我側目,二來我並沒有感知到這個地面的質地。
關鍵問題:你能夠做些甚麼?承受能力有多大?
我跟五筒對於這間「屋」的理解建基於同樣的空間結構,但結果卻有很大的差異。同樣的四面牆,一個大洞,以及八對小洞(我們人類稱之為窗戶)。造成差異的原因何在?我所想到的解釋,就是關乎我們能夠做甚麼,感受到甚麼。換句話說就是關乎於我們承受及作用「影響」(Affect)的能力[1],亦即是影響以及被影響的能力(the ability affecting and being affected)。在後人類思潮下,「影響」是我們相當重要的分析工具,理解非人類的重要途徑。但追溯源頭,早在斯賓諾沙(Spinoza)的著作中已經可以見到「影響」一詞。在《倫理學》一書中,他如是寫:「影響,我將之理解為身體的感知(Affection),而透過此,身體行動的能力會增強或減弱,得到輔助或受到限制。」[2] 很多時候,「影響」都會直接與情感掛勾,亦因此有時會被譯為「情動」,例如愛是就是一種「情動」。但是其實「影響」涵蓋範圍比起「情感」更大,關鍵在於主體活動的能力,有否加強或者減少。 例如愛作為一種Affect,關鍵在於它對於個體能力的提昇。
好像說得有點遠了,我還是回到五筒身上吧。與空間互動時,五筒和我很明顯有不同的感知(affection),即是說我與空間互動留下的痕跡,與五筒的痕跡會有不同。舉個例子,窗口。窗口對我而言只是純粹通風,但對於五筒而言,窗口就是一個出口,是屋外和屋內的連接平面,因為它體型較小可以穿出去。換句話說,我與窗口互動的痕跡可能只是我開窗閂窗,影響空氣流動的速率,但是五筒與窗口互動,除了可以開窗之外(對,我的貓懂得推開窗),還可以讓五筒走出去花園,接向另一個空間。它可以做的事情比我多,活動能力比我高。於是乎,對於它而言,屋外與屋內的連接,就比起我們人類多,甚至,它已經沒有屋外屋內的區分。我們人類會有從大廳走到房間的概念,但是貓沒有,它所關注的只是各個空間的流動程度,假如流動有阻塞,就不停大聲叫或者敲門,要我們替它開門開窗,維持高度流動的狀態。
總的來說,我跟五筒對於空間認知的不同,源自我跟它的承受及作用「影響」的程度有所不同。這並非單純是因為我是人,它是貓。即使是按照生物學被歸類作同一種的生物,也可以有不同的承受及作用能力。例如我家有另一隻貓叫栗子,它比較年幼,也較少出街,我可以說它的作用能力比起五筒弱,因為至少它不懂(或者未懂)敲門。換句話說,個體與個體之間的不同,並非單由個別的生物學特徵所決定,而是他們承受與作用「影響」的能力。再多舉一個日常例子,食譚仔。譚仔的辣度也正是另一個判定「影響」的尺度,食中辣的人就比食十小辣的人有著更高的承受能力。而由於這個差別,你和你朋友之間就產生差異了,亦因為你和他對於譚仔的認知亦會有所不同,雖然你們都是生物學定義下的人類。
後人類中心主義式家居考察
到底甚麼是後人類中心主義(Post-anthropocentrism)?我想到一個類比:假如說女性主義是將「世界」由男性主宰改變到男女平起平坐,而後殖民主義則是由殖民者主宰改變到殖民者與被殖民者平起平坐的話,後人類中心主義就是將「世界」由人類主宰,改變為人類與非人類平起平坐。正如我由五筒的行動,來重新認知我的家,甚至乎有可能提升我承受及作用的能力。若然我一直停留於人類的角度思考,我就無法對我家居有全新的理解。所以我說,這是一次後人類中心主義式家居考察,而我考察的工具包,今次是「影響」。
當然我這樣說的話,有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我如何能夠真正理解五筒,而非將我自己的理解硬套在它身上呢?正如我家中的牛奶盒,上面畫著一隻牛,它說:「We ❤ our farmers」。我不知廠商是如何得出這個結論,他們的牛很愛他們,但至少我會懷疑,一個每日榨你奶去賣的人,你還會掛住那一副天真爛漫的笑容說「我❤他」嗎?我想,是比較難了。不過我想,我這篇文章與那牛奶廠有一不同之處:我因為我的貓而更新了自己對家居的理解,但廠商(假如乳牛真的是被代言了的話)則是將自己的認知硬套在牛隻身上。
這樣的考察其實還有很多變化,例如思考一隻蟑螂是如何認知我的家?又或者擴大考察範圍,以另一種生物去重新認知世界。例如我最近看由國家地理頻道拍攝的記錄片Cosmos: A Spacetime Odyssey,裡面有個例子:地球就是一個大磁石,而季候鳥腦裡面有一個內置羅盤,令它可以感知到地球的磁場,有些地方的磁場可能會比較弱,我們人類不會感知到,但是季候鳥會知道。它會感知到前方的磁場較弱,一如我們可以看見一個山谷。由此我們可以說,季候鳥承受磁場——作為一種「影響」——的能力比一般人類高(除非你是心靈感應大師),它認知世界的方法比我們多出一個變化項。
我們認知世界有限,而後人類中心主義式考察就可以幫助我們理解世界更多,那種多有時不只是量變,而更加是質變,就像季候鳥感知磁場的能力。 試想像,數百年前的人根本不知道有電磁場或者電磁波的存在,但是今時今日當我們知道,並且能夠掌握時,我們才能有遙距通訊、Wi-Fi、微波爐⋯⋯幾乎所有以電驅動的機器。當然,科技之急速發展亦會或直接或間接地造成災害。後人類視角,也許能夠讓我們有新的方法去補救,在一切都太遲之前。我們要如何提高自己承受與作用「影響」的能力,這正是斯賓諾莎的《倫理學》一書中所指的倫理(Ethics),正如法國哲學家德勒茲(Gilles Deleuze)精僻地指出,「倫理是一個能力的問題,而絕不是一個責任問題」,他解釋說:「在『倫理』和『道德』之間有一種根本的差異。斯賓諾莎並不致力於道德的建構 [...] 他從未追問我們應該做甚麼,而是始終追問我們能做甚麼,甚麼是我們的能力所及」。
那即是問,我在此不是要判斷我對家居的理解抑或五筒的理解那個更好,更能夠還原到家居的本質,假如家居有本質的話。相反,依照斯賓諾沙的倫理學,我要詢問的是,我能夠像五筒一樣細膩地感知我的家嗎?我對於我的家居還可以有更多的理解方式嗎?我如何可以獲得更佳的「影響力」及「被影響力」?「我們能做甚麼,甚麼是我們的能力所及?」就是這個意思,這是在後人類中心主義下我們必須回答的問題。
有些人會認為後人類中心主義,代表人自身獨特性的消亡。但就我個人而言,後人類中心主義是樂觀的。只因人類不再牢困於中心位置,反而能夠在知識的版圖上四處考察,四處流動,才能知甚麼是我們的能力所及,甚至成為另一個新的自己。那麼,我們便能跳出某一扇窗。
註腳:
[1] Affect有時或譯作「情動」,但考慮到下文的一致性,此處我借用李祖喬先生的試譯「影響」。
[2] 英文原文如下:“By affect I understand affections of the body by which the body’s power of acting is increased or diminished, aided or restrained…”
參考:
Spinoza, B. (1996). Ethics. London: Penguine Books.
Deleuze, G. (1978). Transcript of Deleuze’s Lectures on Spinoza. Downloaded from: https://www.webdeleuze.com/textes/14. Date of downloading: 2017/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