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和日本美學
禪和藝術都是對某種精神美的追求。兩者都是以實踐和體驗來達至某種精神上的昇華,以完善自我來達至心境和思考上的寧靜為目標。這篇文章會從禪的角度來簡易地探討日本美學,並討論禪怎樣影響了日本藝術的發展。
作者:區曉陽&劉金昊
禪和藝術都是對某種精神美的追求。兩者都是以實踐和體驗來達至某種精神上的昇華,以完善自我來達至心境和思考上的寧靜為目標。這篇文章會從禪的角度來簡易地探討日本美學,並討論禪怎樣影響了日本藝術的發展。
一丶「宗教—美學性質」和禪的本質
宗教和藝術都是以追求某種精神美為目標,學者們稱這兩概念裏重疊的性質為「宗教—美學性質」(religio-aesthetic qualities)。重疊的意思就是這些性質是同等通用的。這就是說,假如我們在觀察兩者中其中一面的特徵時,我們亦會了解到另一者的特徵。我認為禪和日本藝術共同分享着「宗教—美學性質」是有以下三原因。
首先,自平安時期(公元794-1185年)佛教禪學對當時的日本社會,包括藝術的創作風格提供了大量靈感,畫或雕像裏都是以佛教的一些訓律為主題,以藝術來說明佛理。這不是東方獨有的,西方中世紀亦有以藝術來描述和說明宗教上的理論,但我認為這理由是出於歴史性多於哲學性的問題,所以不會在這篇文章裏探討。
其次,禪和日本藝術共同分享着「宗教—美學性質」是因為禪像藝術一樣是一種心靈活動,以實踐和體驗來引導人類精神上的改造和革新(self-transformation),所以這兩種活動的目的和實踐方式大致上相同並可互相理解。這篇文章會嘗試深入探討這方面的「宗教—美學性質」。
最後,禪和日本藝術共同擁有這些重疊性質是因為禪的「悟」不能言傳,人類的語言和概念框架不足以對「悟」作解碼,禪需要另覓渠道來傳達它的意念,而藝術在此提供了一種替代手法。問題是藝術真的能夠提供一個更好的渠道給禪嗎?籍此文章,我們希望提供一些線索去解答這問題。
在繼續深入探討「宗教—美學性質」之前,我們必須了解禪試圖解決的問題和為何禪值得我們討論。在禪的眼中,人之所以受苦是因為我們扭曲了世界的真實無法堪破真相,我們在運用分析和認知力的同時忘記了各種各類的知識只是由人的角度所呈現出來。在禪裏,世界是一體的,可惜我們的認知框架以二元分立的體系來解答這「一體」,限制我們了解及超越「正與否」丶「對與錯」二分對立的世界。依禪學所言,為了回歸這種絕對的真實,我們需要忘卻自我、習得一種無所差別的視角。只有「悟」(satori),人才能擺脫苦,得到寧靜。然而,鑒於語言和邏輯無法表述此種絕對真實,禪學存在一種本源的困境,即如何向他者傳遞、轉譯真實。
「金継ぎ」(kintsugi)是一種用金粉和漆來修補破舊器皿的日本傳統手工藝。藝術家們會將其器皿在修補時重新排列來表達每一塊碎片皆可見到原本的面貌,即「空」,無論器皿的形狀怎樣的改,沒有改變的是器皿依舊存在。(資料圖片)
二丶日本美學和「宗教—美學性質」
大部分現今學者對日本美學作分析時都會以日本美學的特徵 (features)或日本美學的思想(ideas)作歸類和研究。前者是以畫風的角度去探索,例如,畫裏以「留白」 或「不均等」來表達箇中含意,這是涉及技術上的討論。後者一般指的是日本藝術家希望透過藝術想帶出的感覺和意念。日本美學亦有一系列美學觀,例如最常聽見的「侘び寂び」(wabi-sabi)或「幽玄」就是帶出世界某些深層的本質和特質。我認為比較好的方法去探討日本美學會是以禪學為基礎去看日本美學,因為禪對日本藝術的發展有着莫大關連。
1.「非自我」 和「萬物平等」世界觀
一如我們在文章上述提到的,人是因為我們了解世界的角度和方法出現了問題,不能堪破紅塵而受苦。人類的世界觀以「自我」(egocentric)和「人類中心」(anthropocentric) 為出發點,而這出發點將人類和其他萬物分割。從此,我們的語言有了一種識別性,例如,「我們」丶「你們」丶「這件物件」,亦從此將「空無一物」的世界變成了「空有一物」的世界分割了萬物。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禪學提倡以眾生平等,事與物間沒有區分和差別,諸法空相的角度去看世界。
在這「萬物平等」的世界裏,「完美」丶「最好」這些代表「理想」(ideals)的詞彙並不存在。這是因為這些理想性質東西的假定說明了概念或價值是有分「好與壞」丶「高與低」之別,而使到我們回到二分立的思考模式。再說,所謂「完美」丶「最好」只不過是「自我中心」下的產物,並不存在於真正的真實之中。真實的世界沒有好與壞之分,沒有價值觀之分,只有事物循環而己。
這點是有爭議的。第一,禪是否真的能擺脫「完美」?禪不認同西方的理想美是因爲禪認為「理想」價值是人投射出來的,但無可否認的是「不完美」只不過是將「完美」的定義變過來,但「追求」某一些理想的行為沒有改變。這亦與第二個問題有關:究竟禪是否能真的達到沒有價值觀之分。一個沒有人和萬物概念之分的世界,人是怎麼樣去思考?還是我問錯了問題?一個沒有人和萬物概念之分的世界,不會有「思考」的動作,因為「人」不見了。
禪學的「非自我」丶「非人類中心」為主的世界觀,以「不規則」和「不完整」的特徵被轉譯到日本美學之中。這點從日本茶道(chado)裡可見一斑,主人家通常會以殘舊形制不規則的茶碗來用作儀式上的道具招待賓客。這是因為,如上述提到,一隻新的器皿沒有受過時間上的洗禮,帶不出東西經過時間洗體後「寂び」(sabi)的消逝感。
2.「一沙一世界」
禪相信所有萬物都是從「空」(Śūnyatā)裏來。「空」不是一種概念,而是憑體驗內理解的。但這種體驗並沒有主體來體會,而是從「空」裏面來體會。在「空」裏,主體和客體是同一東西。看見和感受「空」,是「空」看見和感受「空」本身。禪的另一概念名為「真如」(Tathātā),即萬物本身。假如「空」說的是「沒有」,「真如」說的是「所有」。重點是它們只是兩方面描述同一概念而己。「每一萬物及所有皆可見其空」這句話的意思是指我們不需要必定從世界的整體來領「悟」,生活上的片刻,我們感受世界的同時,亦可從這此零碎的片刻之中看得見「空」。
我們在日本美學上亦找到這概念。「金継ぎ」(kintsugi)是一種用金粉和漆來修補破舊器皿的日本傳統手工藝。藝術家們會將其器皿在修補時重新排列來表達每一塊碎片皆可見到原本的面貌,即「空」,無論器皿的形狀怎樣的改,沒有改變的是器皿依舊存在。每一塊碎片提醒我們「空」並不是一些抽離的個別概念。它是可在「現在」這碎片上,這片刻裏,通過「真如」來領「悟」。
「幽玄」(yugen)所表達宇宙萬物有一種神聖不解的奧妙跟「無」(mu)或「空」雖然有點兒不同,「幽玄」所說明的是人類總不能完全理解萬物的奧秘及其存在的美。但在美學特徵上「幽玄」和「空」都是以「聯想」(suggestive)來呈現這些「不言」的奧妙美。著名俳句詩人松尾芭蕉的詩常常會以「幽玄」來表達這種美:
古池や
蛙飛びこむ
水の音
寂靜古池旁
青蛙跳進水中央
噗通一聲響
3.自然美和精神革新
我們在文中已提及過禪的「非自我中心」的世界觀。萬物亦有它們自己的特性,禪即認為人應尊重自然萬物的形態,帶出其自然美。藝術家的工作便是要將這些自然的美培植,輔育它們並將其展現出來。日本庭園(nihon teien)對於機械式僵硬設計有着抗拒性,不同於西方庭園,日本庭園不會以修剪植物來改變它們的形態,這是因為日本人普遍認為大自然不應被人類凌駕。我們亦可在日本書道(shodo)裏看見類似的美學特徵,例如,禪學認為平方正式的書法,缺乏真實感,但重點是這種書法是刻意造出來的,違抗了藝術家本身的創造性。
假如有一個字來形容上述的自然美,我會以「去.設計」來描述。在日本美學裏,藝術家的職責就是要去提醒大眾自然和人的關係裏取得平衡的重要性。日本美學對藝術家自身的要求也是高的。在日本,每一類都是開啟藝術家們精神上革新的渠道,日本人稱之為「道」(do)。「道」一詞用來指代各種各樣的藝術形式,它的字面含義是「方式」,以藝術的手段達成醍醐灌頂。在轉變之旅中,藝術家們的終極目標即「涅槃」、「頓悟」。
這種有系統的精神昇華,經常在「能劇」(noh)演員上看得見。較低級的能劇俳優會以模仿來完善自己的技藝,日本人稱之為「物真似」(mono mane)。隨著俳優的技術水平提升,她們便會將發展重心轉移到自己內心的創造力。隨著她們的精神層次逐漸提升,優秀的俳優能夠在其作品中向受眾傳遞藝術的靈性。
這種精神上的昇華不單止是對藝術家們的改變,亦是希望對大眾們的改變。日本的寺廟很多時都會以「樸實」為主調,設計亦不會用上浮誇的色調或任何裝飾來突顯寺廟本身的美。日本人稱其低調美為一種「隱藏藝術的藝術」,因為他們相信「樸實」丶「深藏不露」丶「不能區分」等等的事物才能夠測試人的精神是否得到昇華。
樸素美依然在日本甚為流行。日本時尚品牌無印良品,是日本樸素美的傳承者,但筆者亦發現它跟禪的本質有共通之處。無印良品的品牌理念在於教育及改變買家們從「追求最美好的」到「追求合適就可」的美感;從追求平庸的「高尚」到「平凡」的寧靜美,從而在這消費主義當道的世界實現一點兒禪的理念。
4.無常的世界
除了上述提及的「宗教—美學性質」,襌亦有一觀念名為「無常」(mujo)。「無常」的意思就是說萬物沒有永恆,世事無有常事,事物總有不喻的一面。在這浩瀚宇宙裏,人必須學會面對萬物無常的事實。在日本美學裏也有這「無常」概念名為「物の哀れ」(mono no aware)描述在時間銀河裏事物之脆弱性,留下不能避過時間的流逝,最後面臨哀落。日本人理解到世上無一事物能夠避開増長,繁榮,衰落,最終死亡的自然定律。日本美學大師斉藤百合子曾簡潔地擷取「物の哀れ」:
「月亮被朦着,櫻花哀落,一段感情的結束,通常被認為是不符合最佳條件的,其實比『最佳』更附予我們想像力,通過這些想像去窺探美。」
「物の哀れ」和「無常」的本質就是「短暫即逝」(ephemeral)的現象;一切皆是知暫,片刻之間,沒有什麼永恆。這不僅適用於藝術,也適用於生活上的各方面,如斉滕老師所說,我們從愛情上亦會看得見「物の哀れ」。動畫大師宮崎駿的「ものの姫」(mono no hime) (1997),劇的結局是男女主角分開各自各過自己的生活,但這樣的分離是因為他們了解及尊重對方的價值觀和信念。只有男女主角分開才是最自然的可能。
我們不會常在西方荷里活電影裏看見這場面,而是一個完美開心的結局。東方愛情觀受到道家和禪學的影響,愛情自然亦會呈現出「物の哀れ」的片刻感,觀眾亦會從中領略到生活裏的片刻感。
在這篇文章的開頭,我們提到日本藝術與禪學之間有一些顯著的關聯,我們稱這些性質為「宗教—美學性質」。這些重疊性質是藝術性的也是宗教性的,兩者共融。然後,我們以傳統日本藝術及普及日本流行文化的例子來探討這些「宗教—美學性質」怎樣影響日本藝術及怎樣幫助我們更了解禪。但某些問題仍未解決,例如,藝術是否真的比其他以概念為主的表達方式更為有效地道出「悟」,又或是禪對「萬物平等」的世界觀是否真的可實現,筆者認為都是值得探討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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