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與小王子(1):玫瑰的真實存在

撰文:卡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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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馴服」這個概念,是指「建立關係」。「馴服」這個中文譯詞,到現在我都覺得讀起來不舒服,因為中文詞彙裡,「馴」帶來的高高在上的威脅感和逼迫感,和「服」對一個驕傲的人的挑戰,這怎麼可能用來形容一種美好的人際關係呢?

清晨的太陽在香港是熱烈的,隔著藍色的薄紗將我曬醒。空氣裡遺留體液或唾液風乾后的氣味。勉強睜開眼,旁邊躺著的男人,兩腿修長,肌肉結實,臉部線條分明,宛若被黑夜這把利刃雕刻。唯獨他微弓的股部洩露秘密。他側臥著,右手伸入暗藍色麻布長褲的褲襠,似乎在捏著什麼。我偷偷笑,下床去準備早餐。有時也忍不住撲上去,親吻他的臉,呼喊我四歲的小男孩,笑他是害怕被割掉雞雞的小男孩。他,比我年長近三十個年頭。

 

這樣的早晨重複了很多次,每一次我都其樂無窮。直到一天,我毫無思想準備,他說,他要離開,獨自遠行去尋找他那被中國和歐洲撕裂的自己,哪怕是徒勞。與此同時,我答應了在性別午餐會上分享《小王子的領悟》。當時慌亂,沒想到從玫瑰的角度來理解小王子,從玫瑰作為主體來理解玫瑰,竟成了創造一個新的自己的契機。

《小王子的領悟》由香港中文大學周保松教授所著。(資料圖片)

 

《小王子》B612星球上的玫瑰,因為是小王子所愛的獨一無二的對象,在作者聖修伯裡筆下,成了人人羨慕的「玫瑰」。事實上,這朵鮮有直接出場的玫瑰,在小王子的形容裡,是一朵不能走動、毫無自我保護能力、驕傲虛榮、只能眼睜睜看著愛人離開的玫瑰。周保松在《小王子的領悟》裡用了一章討論「如果你是五千朵玫瑰的其中一朵」,如何面對小王子對從未有過「馴服」關係的五千朵玫瑰的羞辱,闡述芸芸眾生中的玫瑰如何建立自身存在的意義。周保松解讀,這五千朵玫瑰,可以積極地去馴服一個對象,建立雙向的關係從而產生自我存在的意義;也可以拓寬對「馴服」概念的想象,例如,「馴服」某種志業,進而創造自我存在的意義;還可以同時通過自我馴服建立、成為一個獨立道德主體。

 

「馴服」這個概念,是指「建立關係」。「馴服」這個中文譯詞,到現在我都覺得讀起來不舒服,因為中文詞彙裡,「馴」帶來的高高在上的威脅感和逼迫感,和「服」對一個驕傲的人的挑戰,這怎麼可能用來形容一種美好的人際關係呢?如果換一種說法,佛祖會說,對人保有慈悲心啊。或者在學術裡,借用傅柯的詞,「馴服」就是關照自我,與自己和他人建立關係並在公共生活中與社會建立關係,在這些關係中實現超越,重新創造和發明自我,成為新的自己。如何建立關係?通過對自己、對他人和在政治生活中講真話,哪怕冒著小至令人不悅、大至失去友誼,甚至丟掉愛情和性命的風險。講真話不僅是一種美德,還是培養實在的友情的前提,是作為真正的朋友、成為「公民」的職責,它應該能把周保松所說的「志業」作為馴服對象的活動涵蓋在內。通過講真話建立與他者的關係,不是一個天生的本領,而是一項需要不斷學習的技藝,尤其是需要培育的勇氣。會講出真話、會通過傾聽真話引導對方認識自我的人,是導師。神父不是導師,因為他自認為是傳達上帝的聲音,居高臨下。懺悔般地對神父講真話,是將自我交給上帝、交給神父裁決的權力不平等關係。對朋友講真話,如果講的方法不對,有可能形成衝突。如果對方還是不需要講真話的類型,那麼友誼不保。在政治論述中講真話,方法不對,或者有權力的聽者不喜並濫用權力,那麼講真話的導師,可能近如伊力哈木被判終身監禁,或遠如蘇格拉底被判飲鴆而亡。這些,是傅柯晚期的研究核心,籠統地說,是傅柯思辨及個人經驗實踐的「生存美學」

 

小王子理解「馴服」的過程,是一個發現真實的自我的過程。在這種真實中,他建立起自己負責任的道德主體。他保護B612星球,形成每天早上清理猴麵包樹的紀律。為了曾經有馴服關係的玫瑰,他甘冒被騙的風險,選擇讓蛇送他離開地球。但是,「馴服」是一個互動的雙向關係,他曾經被玫瑰「馴服」,卻忽略了玫瑰的真實,停留在對玫瑰的想象中。在B612星球上,有一種他從未認真思考過的真實在等待他,挑戰他,推翻他在七個星球上旅行的所學所悟。


《小王子》是1943年的作品,今人如何帶著社會性別意識去解讀他的玫瑰?倘若「小王子」指向一顆「大人」(有品德修養的人)的赤子之心,那「玫瑰」也不盡然是一個女性的隱喻。小王子的馴服對象——B612星球上的玫瑰,是一個值得馴服的對象嗎?如果不是,那她只是小王子在毫無選擇的情況下因為與小王子相遇得早而成為馴服對象?如果是,那她的驕傲難道僅僅是因為和小王子的關係嗎?她會如何面對小王子的出走和重返(如果有的話)?她若活着等到小王子的重返,就必然不是小王子口中描述的玫瑰,那時小王子該如何和她共處?

狐狸教給小王子一個玫瑰嫻熟於心、日常實踐卻沒有說破的秘訣,那就是「儀式」,一種節奏,一種脫離常規的行為。(Youtube截圖)

 

聖修伯裡給出了線索,小王子的逃離,英文是escape,法語原文是évasion,這個字揭示了小王子逃離的本質並非是人們通常想象的那樣。具體是何種逃離,我會在下篇文章單獨解釋。在第九章小王子離開B612星球臨行前,玫瑰一改虛榮矯情的模樣,平靜而溫柔地要小王子快樂起來,並說「別管這個玻璃罩了。我再也不需要它了。」「夜晚的涼風對我是有好處的。」「假如我想和蝴蝶交朋友,就得要忍受兩、三隻毛毛蟲。」「至於那些大的動物,我一點也不害怕。因為我有我的爪子啊。」這朵迷人的玫瑰,可是B612星球上「總是第一個開口說話……」的主體。

 

原來如此。玫瑰的嬌弱表現,小王子眼中玫瑰的虛榮,其實是玫瑰為了適應小王子的需要而作出的遊戲、調情,是玫瑰為小王子與她建立關係而提供的機會。小王子自身的存在方式,決定了玫瑰「馴服」小王子的方式和技藝。而如果沒有小王子,她的世界很廣大,她的「馴服」技藝很豐富。可以享受夜晚的涼風,蝴蝶的美麗,以及對付大動物的冒險。殘酷的是,她廣大的世界,很可能只有通過小王子的離開來成全。在五千朵玫瑰的花園裡,小王子多少也明白了玫瑰的假裝,卻依舊心疼玫瑰的矯情,他理解到「有一朵花……我想她已經馴服了我……」而這朵玫瑰,一個深諳建立關係的大師,在小王子離開后,她會「馴服」新的對象,很多。她已經在想象夜晚的涼風和美麗的蝴蝶了。不理解玫瑰這種主體性的想象,就不能真正理解小王子為什麼離開B612,與這朵花「處不來」。不理解小王子離開的緣由,就無法理解玫瑰為何在小王子面前裝腔作勢。要理解玫瑰的秘密,就有可能要推翻之前對小王子的解讀。重新理解玫瑰,就要重新理解愛情、「責任」、和「馴服」。

 

小王子也許還沒有體會到這一點。在和蛇會面的最後一晚,小王子說「我的花……我對她有責任的!她是那麼脆弱,她是那麼天真。她只有四根沒用的刺來對抗這個世界……」輕易我不讀《小王子》第26章,因為容易落淚。落淚是因為小王子的那一種高貴的脆弱。他接受蛇的毒液前說的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呢?他難道明白了自己其實不能回到B612星球?所以他明白自己即將「回去」的,還是那離開時的脆弱的玫瑰?小王子對花的「責任」,肯定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作為人的責任,對承諾的責任,因為光憑責任,不構成愛情和生命的衝動。即使玫瑰不僅僅是愛情的隱喻,那也必然是一種使他有深刻慾望的對象。小王子在遇見狐狸之前的遊蕩中,念念不忘他的玫瑰,對玫瑰的想念、眷戀日益濃烈。這種「責任」,必然要從滋養慾望(desire)和構成愛的「責任」的角度來考慮。這也提醒讀者,當談論小王子的故事帶來的啟發,不能從思辨層面的哲學出發,而是要從哲學作為一種生活方式、思辨與體驗合一出發。並且,單純從規則取向的道德來解釋小王子的「責任」和道德主體是行不通的,而應該從倫理取向的道德來重新思考這種責任。這種「責任」強調了使小王子成為道德主體的修養過程。

 

而今從玫瑰的「馴服」之道來考慮,小王子的脆弱又多一層。小王子必須成長成獨立的自己,才能夠理解一朵獨立豐富帶刺的玫瑰,才能和他的花兒相處得來。試想一想,倘若蛇真的將小王子送回B612星球,卻發現那玫瑰經歷了風雨,不再需要玻璃罩保護。這時,他才能理解自己七個星球的旅行中的另一種虛幻。那就是,他對玫瑰的理解,有許多想象的成分。他還未理解自己的「馴服」對象的真實存在,一朵不需要保護的美麗玫瑰的真實存在。他必須理解這朵玫瑰的真實,才能理解他自己,以及他與玫瑰的關係。落到地球上時,他對蛇說自己離開B612星球的原因是「我和一朵花處不來」。帶著對「馴服」的新認識和道德感,他選擇回去他離開時以為永遠不回去的星球。卻即將發現,自己對「馴服」的學習可能完全無法處理如何面對他那朵玫瑰的真實帶來的衝擊,因為對「馴服」對象的想象,遠遠悖離「馴服」對象的真實存在。他需要重新學習如何與不被玫瑰需要並與她共處、相愛。

幸虧,狐狸教給小王子一個玫瑰嫻熟於心、日常實踐卻沒有說破的秘訣,那就是「儀式」,一種節奏,一種脫離常規的行為。在培養「馴服」關係過程中,在「儀式」到來之前,「馴服」者和「馴服」對象開始裝扮自己的心,使得對方以及和對方的互動變得特別。而且狐狸告訴他,因為他為自己的玫瑰花了很多時間,所以他的玫瑰才變得十分重要。

 

時間,也是玫瑰要小王子在她落淚前離開B612星球的關鍵因素。因為玫瑰明白,她可以玩弄一切儀式把戲,令她和小王子的關係變得特別。唯獨敵不過時間,再怎麼深愛,如果小王子不再把自己的時間贈送給他的玫瑰,不再和她一起看落日,那麼,她就會慢慢地失去小王子,失去這一種「關係」。小王子旅行中交流的每一個對象,都以各種方式與小王子進行關於時間的對話。小王子的旅行靠近尾聲時,他通過火車調度員,看到旅行的目的不是為了尋找什麼,而是不滿意自己原來待的地方。旅客們把時間花在路上,而不是一個自己需要的目的上。他還通過藥販子,理解到盲目節約時間而錯過了「從從容容地走向一座噴泉……」,時間的意義在這裡,又是對過程的享受。

 

我四歲的小男孩,明天就要出發遠行了。我撲上粉底,化了淡淡的胭脂,抹上口紅,穿上長袍,十指交叉緊握,站在他跟前,說:

 

我可以去愛,如果需要,也可以停止去愛。

重要的是,我只有能力愛和我一起在當下呼吸的人。

 

檯燈暈黃。你聽見了嗎?我的小男孩。玫瑰賽不過時間。秋天日落的時候,玫瑰可能已經謝了。

本文初稿曾以《我可以去爱,如果需要,也可以停止去爱》為題於2016年12月4日發於「微在不懂愛」微信公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