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瑜「運動—歷程—神學構成」:一個延異的論述

撰文:蔡士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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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作為「遲到」與「另外」的延異論述

 

家瑜這本《起初,是黑夜》是另外一本遲到的書。

 

然而,這本遲到的書並非只是時間上的遲到,也是意義上和書寫上的遲到。

 

不過,這本遲到的書本身就在它自己的正當性裡面,也就是說,一本注定要、必須要遲到的書。而我所寫的這個評論反而是先在的,一個預先設定好的書評。

 

這個說法並非故弄玄虛。因為家瑜並非在黑夜時就書寫這本書,而是在見證之後,他在光明時書寫黑暗。如同他自己在自序所說:「若要說這些記述與讀者有什麼關係,那就是:它是一分見證,是我們一起『記住』的嘗試」(頁13) 。

 

就家瑜的書寫上來說,他設定好了這是一個重新敘述318學運的經過的方式,這是他自己設定的遲到。這個遲到本身受到敘述者自身必須經歷的限制,而成就這個遲到的正當性。

 

318太陽花學運。(資料圖片)

 

同時,這個遲到正當性也正在於將這個書寫呈現給我們,必然是在後的、在事件之後的書寫。因此在時間上,遲到的正當性也呈現為合法性與邏輯性。

 

對我們而言,遲到在整個事件上的意義也必須被重視。因為我們都是參與者、經歷者和旁觀者,這些對我們來說的經歷必須經過時間,並且必須經歷才能夠被呈現和反省,因此此書是個擁有遲到正當性的書寫和意義。

 

那麼,這樣一來,到底有哪本書不是遲到的?書,作為定義本身就包含遲到的概念在內不是嗎?

 

的確,尤其是那本在此書之前的那本被家瑜不斷參照著的《聖經》。

 

「另外一本遲到的書」。

 

作為「那一本遲到的書」,我很了解家瑜不會敢說、也不會想要說《起初,是黑夜》就是《聖經》之外的那「另外一本」。但是,家瑜整本書裡面就明顯地大多只有《聖經》是他的「另外一本」,所以我們是否能夠說《起初,是黑夜》就是那《聖經》之外的「另外一本」呢?

 

雖然我一直在替家瑜這本書找遲到的理由,但是我自己的評論卻是「先在的」。

 

這個先在的評論一直等著這本遲到的書,因為這本遲到的書談的是未來,我的評論談的卻是過去。我追在家瑜這本書之後,但是我談論的是過去,家瑜卻把未來帶給我們。所以《起初,是黑夜》是遲到的、另外的書。

二、運動與書「之間」的延異論述

 

家瑜說此書是「出於過往閱讀的經文與運動現場的畫面交疊的時刻」(頁13)。

 

在家瑜此書和聖經之間、那個對他來說「用眼睛、耳朵、皮膚感受過的真實」是那場運動。但是在書裡,參與的主角似乎不只是他,似乎還有「祂」。

 

這場運動帶來的結果很快的反應在台灣政治現實上:政黨輪替、新興政黨出爐、關心政治和選舉的選民年輕化等。這場運動的改變,讓某些人聯想到上世紀的歐洲68學運。然而,法國在68學運之後的那場選舉其實是傳統右派在大選中勝利,當下重挫68學運的參與人,更別說在選舉前的那場右派集結的大遊行了。法國真正的變化發生在一年之後(1969),戴高樂上台後一年自動請辭下台,下台後一年(1970)隨即撒手人寰。那麼,就運動的效應來說,還是遲到的。甚至還可以說,法國68學運的效應延燒到了2017年的總統大選。

法國68學運。(資料圖片)

 

讓我們回到《起初,是黑夜》的這場運動。在家瑜筆下,這場運動成為一個類劇本、一個擁有劇本形式的敘述短篇。它在兩本書中間成為了另外一本書,也是第三本書。因為《起初,是黑夜》是個五幕劇,所以運動成為戲劇、成為書寫、也成為文本。

 

不過,哪裡有第三本書?這場作為文本的運動不就已經呈現為家瑜的這本《起初,是黑夜》了嗎 ?等等,似乎是哪裡搞錯了,似乎的確還有一本,在我閱讀的時候一直對照著聖經的那本書,就是那個「另外那本」。就像參與的主角似乎不只家瑜一人,還有祂一樣,而且家瑜在書中不斷的跟「我們」說話。那個「我們」不只是讀者、參與者,還讓人感覺還有某個誰、某個牽引著整個敘述者的「什麼」?而猶太人的《塔木德》(Talmud)不就是《聖經》之外的那本搭配的書嗎?那個作為整體律法和倫理學的釋經集,作為列維納斯倫理學的根源之一。難道,這第三本書不會就是那個引導《起初,是黑夜》的前引書嗎?

 

家瑜的確將運動文本化了。但是當我跟著家瑜的書寫閱讀時,除了手邊搭配的《聖經》,還一直感覺到有「另外一本」、在運動文本和聖經之間的那本,它或許屬於書中的〈獨白〉部分(頁165-176),也或許是書中之書,也或許是某個缺席與隱藏的文本引導著我閱讀。我試著將它稱為「運動—歷程—神學構成」的虛構文本,這個文本其實體現在《起初,是黑夜》這本書中,但同時是可見的又不可見的。或許就像家瑜在第五幕中的第二節〈不存在的經文〉(頁156-163)中提到的這件事一樣,聯繫著上帝創世的第六天,就是那個明明存在卻沒有明確地記錄下來的那個文本。就是這個紀錄,或許也是那個虛構文本,那個還不存在的、卻在運動中,現在在書寫中生成的那個「運動—歷程—神學構成」主張,那個屬於《起初,是黑夜》的「三位一體」中的「聖靈」。

 

我想起雅貝斯(Edmond Jabès 1912-1991)所說的:「書寫自我書寫,卻也沉在自我表象裡面」(L'écriture s'écrit mais s'abîme aussi dans sa propre représentation)。又說:「你就是那個寫與被寫的人」(Tu es celui qui écrit et qui est écrit)和「漸漸的,書將成就我」(Petit à petit le livre m'achèvera)。我膽敢地說,成就《起初,是黑夜》的或許正是那個沉在此書裡的「運動—歷程—神學構成」,那個在運動、此書和《聖經》之間的、屬於家瑜的基調論述。

 

三、「運動—歷程—神學構成」的構成預設

 

通過書中的〈序言〉、葉浩〈推薦序〉、〈獨白〉與〈後記〉的作用與提點,我試著做《起初,是黑夜》中的「運動—歷程—神學構成」基調分析。簡單分為三點:

 

首先,從書名《起初,是黑夜》就看出家瑜從對照、使用聖經到聖經世俗化或是直接聖經化的企圖。《聖經》的〈創世記〉對猶太人來說就是「妥拉」的一部分,「妥拉」(Torah)也就是「摩西五書」,代表舊約聖經中的五個篇名的合成,分別是:〈創世記〉、〈出埃及記〉、〈利未記〉、〈民數記〉和〈申命記〉。而當中〈創世記〉的希伯來文Bereshit就是「起初」之意,因此家瑜這本書的書名其實就是《創世記,是黑夜》。


然而,若此這個書名就像是套套邏輯(tautologie)、同語反覆。「起初,神創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創1:1-2)創世之初就是黑夜,神是在黑暗中創造天地的,世界初始並沒有光。起初就是黑夜,創世記就是關於黑夜到光明的故事。對照318的運動主題曲《島嶼天光》,《起初,是黑夜》內容本身就是運動歷程的論述,但是卻在書名和其第一幕完全的聖經化了。

第二,從見證運動、運動文本化到運動神學化或聖經化。

 

第二幕開始,家瑜開始從黑暗的論述轉到光的意涵(頁37-38)。這場運動就此開始作為啟蒙,島嶼的啟蒙和民主的啟蒙,甚至是神學構成的啟蒙。之後,下一節〈聖地與聖殿〉(頁39-43)就是運動神學化或聖經化的開始。

 

祂清潔聖殿。

事實上,祂不只清潔聖殿。如果我們試著還原當時的場景,我們就會發現:耶穌做的是有計畫的占領行動。」(頁42)

 

耶穌在耶路撒冷占領聖殿,因為聖殿被褻瀆了。

我們在台灣占領立法院,因為立法院做為民主國家的聖殿,被褻瀆了。」(頁43)

 

第三,通過〈獨白〉,成就「台灣—猶太生成」(devenir)。

 

新康德主義者赫爾曼.柯亨(Hermann Cohen 1842-1918)曾在他的《德意志性與猶太性》(Deutschtum und Judentum, 1915)中提出一個命題:「所有人都是猶太人。」其目的在於將其對國族之主張提升到精神與文化意識的層面,並將這兩個看似差異的民族起源(猶太人與德國人)做重整與連結。而且必須一提的是,這本書的出版與撰寫正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1914-1918),同時也是柯亨人生的幾近終點,是其對國族生命的告白,堪稱是費希特(Fichte 1762-1814)《告德意志國民書》(1806)一世紀之後的猶太版本。了解德國啟蒙歷史的人並不會意外這個發展,因為德意志的啟蒙問題的發生與展開正配合著、或者正同時(平行且交叉)的與猶太啟蒙一道進行。

 

但是,如果我們將柯亨的這句話用在這裡,在《起初,是黑夜》中的書寫與企圖,或許在家瑜筆下的這些事件和人物,包含他自己都已成為「上帝的選民」!

 

當然這是一個困難,亦是一個野心。雅貝斯(Edmond Jabès)就說過:「做為猶太人的困難,就混合著書寫的困難。因為猶太教與書寫都僅僅是同一個等待,同一個希望,同一個耗損 (difficulté d'être Juif, qui se confond avec la difficulté d'écrire;car le judaïsme et l'écriture ne sont qu'une même attente, un même espoir,une même usure)。」所以我們可以感受到這個沉重的基調瀰漫在書中,像是蕭勒姆(Scholem 1897-1982)與羅森茲維格(Rosenzweig 1886-1929)所愛用的詞一樣:「深淵」(Abgrund, abîme)。這個連結是如此的深層與無以復加,通過這個建構與聯繫,造就某種台灣式的猶太—上帝選民生成運動。

 

一方面這種「台灣—猶太生成」是困難與不可能,另一方面台灣人在非常早的時候(在擁有「台灣人認同」之前)就接受了基督信仰,這些傳教士還幫助台灣原住民紀錄和編撰他們的語言,漢人來了以後也還有台語文的羅馬拼音聖經。台灣人在早先的根源上接受了同一個教誨,於是家瑜尋根,沒想到在這場運動中找到祂的在台灣的「生命、真理與道路」。

 

四、作為孩子的未來 (代結語)

 

蕭勒姆(Scholem)在寫給羅森茲維格(Rosenzweig)的信(1926)中疾呼:以色列正在用希伯萊語荼毒他們的孩子,也就是等待著未來將會被復仇。這裡的未來就是孩子,孩子正是蕭勒姆所指的屬於以色列的未來。318運動的時候我想的就是我們的未來。

 

德希達(Derrida 1930-2004)與盧迪內斯科(Roudinesco 1944-)做過一個訪談集就叫做《明天會如何...》(De quoi demain... , 2001)是來自雨果(Victor Hugo 1802-1885)的一首詩,裏頭說到:

 

「總是遮蔽的遊魂與我們肩並肩跟隨。

人們取名為明天!

喔!明天,真是個大事!

明天他又將怎麼做呢?」

 

(Spectre toujours masqué qui nous suis côte à côte.

Et qu’on nomme demain !

Oh ! Demain, c’est la grand chose !

De quoi demain sera-t-il fait ? )(註一)

「剩下的就是我們的事了。」

 

在結束之前,我希望把我對《起初,是黑夜》初讀的感覺與印象再用雨果一首詩表達出來。上面和下面這兩首詩是我在讀的時候不斷的冒出來的句子。如同一開始說的,家瑜的書要通向的是未來,我的部分則是跟隨著這個過去。於是或許我就因此追到了法國的啟蒙運動家與大文豪雨果的身上。《明天,破曉一到...》是獻給雨果的女兒的作品,她在旅途中逝世。一個父親在這樣的傷痛中還能夠寫詩,而我們,家瑜和我,在這樣一場運動中過後還能夠對未來做出甚麼呢?

 

不過,若要細究起來,我還不能完全的掌握到這上下兩首詩所能給出的意象,只希望能夠提出來或許有某些相關的意義吧 !以下,在家瑜這本《起初,是黑夜》豐富的文字面前,奉上雨果詩的翻譯以作陪襯和書評的結尾吧 !

 

《明天,破曉一到…》

 

明天,破曉一到,

就在鄉村天光的那時,

我將離開。

去看你,我知道你在等我。

我將穿過森林、穿過山。

我不能再待在離你遠的地方了。

我將全神貫注於思念你而趕路,

沒注意到外在、也沒聽到嘈雜,

單獨的、無知覺的、駝著背、手交叉著,

悲傷,白天對我來說將有如黑夜。

我將沒看到金色的夕陽落下,

也沒看到遠處開往哈弗勒的帆船,

而當我到達,我將會放

一束冬青和歐石南在你的墳上。

 

(Demain, dès l'aube,

à l'heure où blanchit la campagne,

Je partirai.

Vois-tu, je sais que tu m'attends.

J'irai par la forêt, j'irai par la montagne.

Je ne puis demeurer loin de toi plus longtemps.

Je marcherai les yeux fixés sur mes pensées,

Sans rien voir au dehors, sans entendre aucun bruit,

Seul, inconnu, le dos courbé, les mains croisées,

Triste, et le jour pour moi sera comme la nuit.

Je ne regarderai ni l'or du soir qui tombe,

Ni les voiles au loin descendant vers Harfleur,

Et quand j'arriverai, je mettrai sur ta tombe

Un bouquet de houx vert et de bruyère en fleur.)

(註一):Victor Hugo, « Napoléon ΙΙ », Les Chants du crépuscule (Paris : Gallimard, 1835), p.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