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國文化關鍵詞》中看到德意志靈魂

撰文:蔡慶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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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閱讀本書中,我們試圖釐清德國文化,深入且批判性地思索這個文化的特質,但是也必須試著與兩位作者交鋒爭執,或甚至區分出我們與德國民族共有的、以及絕不可能共有的東西,在差異中試著築出一條共同道路。

《德國文化關鍵詞 : 從德意志到德國的 64 個核心概念》,原作者:苔雅.朵恩(Thea Dorn)、理查.華格納(Richard Wagner),譯者莊仲黎,中文版本由麥田在三月尾首次出版。(資料圖片)

如何閱讀這本書?如何面對德國文化?我想以一個德文詞來定位我讀這本書的態度,以及看待與德國文化的關係:auseinandersetzen。這個字有以下多層意義:一、試著向某人釐清、闡釋什麼東西二、深入、甚至是批判性地處理什麼議題三、與對話者在爭執的對話中辨明真理;四、分割共有財產;五、區分、分開。這個德語字彙的豐富與多義曖昧,某種程度上正可以代表初初接觸德國文化者的感受,同時也道出了我們的猶豫。如何使用這個字彙,我們猶疑不定;正如同關於德國文化,每個人都能說上些什麼,卻又難以說清全貌。

 

這本書正是我們用以與德國靈魂auseinandersetzen的裝備:在閱讀本書中,我們試圖釐清德國文化,深入且批判性地思索這個文化的特質,但是也必須試著與兩位作者交鋒爭執,或甚至區分出我們與德國民族共有的、以及絕不可能共有的東西,在差異中試著築出一條共同道路。

 

兩位作者都是一流的博學作家,擁有絕佳的眼光與閱讀品味,他們選出六十四個關鍵詞彙解析德國文化,是一次龐大又迷人的創作計畫。其中有些詞彙所蘊含的內容極為特殊豐富,難以被直譯為外文,已作為外來字生根於英文詞彙中。這些關鍵詞提供讀者絕佳的素材,去探索德國文化之路上見到的各種迷人風景,甚至與之對話的可能性。

 

苔雅 · 朵恩(Thea Dorn)是德國文學界的才女,分別以推理小說、舞台劇本、電影劇本等獲得德國推理小說獎、格林電視獎等各文學獎,並主持廣電文學節目,我聽她的節目,非常喜愛她無比快速的說話速度裡銳利的觀察。二○一七年三月開始,她接下廣受好評的文化類電視座談節目《文學四重奏》(Das Literarische Quartett),確是極好的主持人選。而理查.華格納(Richard Wagner),在羅馬尼亞出生的德裔少數族群(前妻是同樣來自羅馬尼亞的德裔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赫爾塔.穆勒),在羅馬尼亞時已是用德文寫作的重要詩人及作家,長年遭共黨監控迫害後流亡德國,出版相當多探索流離與認同主題的作品,除獲各大文學獎外,還獲德國政府頒發聯邦十字服務勳章,由這樣一個既處在域外又身在核心的作家來書寫德國文化,我想不到更適合的執筆者。

在現代與傳統之間,德國文化傳統需要做出哪些取捨呢?(VCG圖片)

 

岔路上的路標

 

這本書的對象不只是願意接觸繁花盛開的德國文化傳統的讀者,還包括希望理解當今德國社會的讀者。許多複雜社會現象、政治議題,倘能自表象背後理解文化根源,將有更清晰的理解。例如,二○一六年底柏林發生的耶誕市集恐攻事件,並不僅僅是一次血腥攻擊;德國人反應如此激烈,不只因為十二個人死於耶誕市集,還在於這是個充滿象徵意義的文化之戰。讀了本書「耶誕市集」一章即可知道,那不只是一個進行商品交易的場所,那還是銘刻著德國人們聽覺、嗅覺記憶之處,那是古老的日耳曼民族幾百年來與親友家人品嘗奶油長條糕餅的市集,此處有著「對童年之呼喚」。正因如此,我們才能理解為什麼恐攻事件後,梅克爾總理對恐怖份子宣示:我們德國人還是會與所愛之人一起上耶誕市集,絕不退讓。因為那不只是一個市集,那是決定了德國人之所以為德國人的、無法讓出的領域。

 

翻開本書的讀者們會感覺自己深入了文化的密林。哲學家海德格曾比喻思想者如同走在林中路,只能就著林葉間偶然洩下的微光辨認那些幽微模糊的小路,期待自己能找到早已多年不辨的方向。所謂的德意志文化正是這樣龐大的黑森林,而這本《德國文化關鍵詞:從德意志到德國的64個核心概念》,是在每一條岔路上的路標。兩位識途者在路標上寫下了耶誕市集、德式香腸、麵包、啤酒、合唱團、足球……這些尋常概念,引領讀者認識一個不尋常的國家。

 

或者我們可以想像那個格林童話糖果屋故事的場景,可憐的兄妹被丟棄於森林中,幸而留下了石子作記,最後能找到回家的路。本書的作者們知道讀者──不管是不是德國人──在探索德國文化的迷途裡,總是一次又一次地站在那些有時曖昧、有時指向相反方向的路口徬徨,於是為我們丟下了六十四顆石頭。

衝突的德意志靈魂

 

在這些關鍵詞中,德國文化總是充滿矛盾與曖昧。著迷的讀者們,必然得面對這樣的德國情結(Deutschlandkomplex):這個文化既強調人類文化的光明,卻又嚮往著深淵(Abgrund)(本書「深淵」一章描述了這種對毀滅、陰暗與危境的迷戀,寫得不可思議地精彩);既產出了歌德、貝多芬、巴哈等偉大文化巨人,卻又在種族主義信仰中犯下大屠殺罪行;既在保存歐洲傳統上不遺餘力,對希臘羅馬思想的繼承與研究他國難望項背,卻又是包浩斯等各種創新思潮的誕生地。德意志靈魂,是一種矛盾與衝突的靈魂。

 

「德意志靈魂」(die deutsche Seele),是本書的德文標題。這個標題不能不讓我想起歌德花了六十年創作的《浮士德》史詩,那位以靈魂與魔鬼賭咒的求知者。飽讀群書的浮士德博士問魔鬼梅菲斯多,究竟他是什麼,梅菲斯多答以:「我是那樣的力量的一部分:永遠意欲著邪惡之事,而又持續創造出良善之物(Ein Teil von jener Kraft, / Die stets das Böse will und stets das Gute schafft.)。」浮士德追問此話何意,梅菲斯多答:「我就是那持續不斷否定的精神!且這合理合據,因為一切出現的東西都值得毀滅……(Ich bin der Geist, der stets verneint! Und das mit Recht; denn alles, was entsteht, Ist wert, daß es zugrunde geht......)」

 

歌德描述的在不斷毀滅與否定中期待見到某種建設性的創造,影響了黑格爾的辯證哲學,也連帶影響了馬克思的革命思想。也許從歌德到馬克思這些文化巨人的身影,我們可以勾畫出這樣足以代表德意志文化的特色──自矛盾、對立、毀滅與否定中期待良善之物的梅菲斯多精神,或者甚至說是一種「悲劇」。或如本書最後一個關鍵詞描述的:內在的衝突(Zerrissenheit)。

 

可是德國文化就在這種衝突中,在某種毀滅性的深淵中,創生出人類文明的精華,也生出那種把我們這些接觸它的外來者吸入其深淵的力量。

除了「啤酒」以外,「外來者」和「移民」也是德國近幾年社會的關鍵詞。(NBC圖片)

 

構成德國認同的關鍵詞

 

外來者,是近年來德國政界與文化界的重要概念。在德國接納各異文化、異宗教移民的時代,在德國毅然決然承擔難民問題的時代,誰是外來者?外來者與在地者的關係為何?怎麼定義德國?德國認同?德國文化?這些是不能不問的問題,也是難以解答的問題。為了回答,近年來德國政界與媒體借用哥廷根大學敘利亞裔政治學者巴薩穆.提比(Bassam Tibi)創造的「主導文化」(Leitkultur)概念,辯論德國是否存在著一種外來者應該遵從的主導文化。然而,這個概念製造的問題不比它能解決的問題少,即使我們承認德國存在主導文化,主導文化也有其正面與規範作用,可是究竟什麼才是主導文化?就連自詡為「文化國度」(Kulturnation)的國民,德國人也難以說出那些外來者來到此處必須理解尊重並適應、屬於德意志靈魂的、使德國人得以如此與眾不同的那些特質。啟蒙?自由?民主?人權?法治?或者甚至只是一盤香腸與一杯啤酒?究竟在文化深層處,構建出德國人自我認同的,是什麼?

 

主導文化就是那給出德國身份認同(Identität)的種種內涵,這也是本書的六十四個關鍵詞彙探問並試圖回答的。這些詞彙敘說決定德國民族形成的關鍵歷史時刻(例如五百年前改變了德意志人民信仰、思想與認同的宗教改革),勾勒出了在全球化時代中仍留在德國民族靈魂深處的東西(例如那些哲學、音樂、文學繁花綻放的浪漫主義時代)。

 

換句話說,這些字彙描述了使德國(人)之所以是德國(人)的文化要素。在本書其中一個字彙「家鄉」中,華格納描述他的先祖幾百年前移民羅馬尼亞,始終被視為來自奧匈帝國的遺民,他的祖國是羅馬尼亞,但他的身份認同來自於德語、來自祖母與母親的吟唱中,他呼籲當我們重視外來移民與多元族群融合時,也應當正視自己的民族性。而這民族性,就是一種主導文化,一種讓我們即使在異國出生長大,也從我們骨子裡左右認同、將我們凝聚入那個共同體的文化根柢。

 

另外這些字彙也描述了使外國(人)認同德國(人)的文化要素。這些要素,不只影響在母文化中成長者,也影響了異文化者。翻開本書「音樂」一章,可以見到德國人對於音樂近乎宗教信仰的虔誠,因而能保存發揚音樂之美與崇高,這也使得外人對於德國文化產生認同。荷蘭作家伊恩.布魯瑪(Ian Buruma)在《零年》(Year Zero)中描述了一個動人場景,他的父親二戰時被囚於集中營,一位蘇聯軍官拯救了父親,兩人無法用語言交談,但是貝多芬的音樂使兩人相處融洽──這正是德國文化最令人不解的特質,在毀滅與暴力中,卻又有著穿越各種國族身份的美麗和諧。

 

這些關鍵詞不只攸關德國民族,作為外來者,我們也受德國文化影響甚多,多到影響自身的認同──誰都能唱幾句改編自德國音樂的民謠、歌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及〈野玫瑰〉詩句感動了無數青年、每一個孩子們都曾在灰姑娘小紅帽等童話中入睡、我們從德國引進法律以及其中的「對秩序之愛」(Ordnungsliebe,或者本書所譯的「秩序癖」)……。學習外語才能更好地理解自己的母語(歌德語),而理解異文化也有同樣的意義,德國文化可以作為我們熟悉又陌生的對照他者,讓我們從另一個視角檢視、反思自身的足與不足。

 

瑞士神學家卡爾.巴特(Karl Barth)在《德國人與我們》(Die Deutschen und wir)書中這麼斷言:「我們如果不或多或少與德國人交鋒,根本就無法成為瑞士人。」這亦是本書值得中文世界讀者閱讀的原因,我們也應當與德國人交鋒,與德國文化auseinandersetzen,以成為我們自己。

本文為《德國文化關鍵詞 : 從德意志到德國的 64 個核心概念》一書<導讀>部分。(資料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