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大招風與銀河映像的傳承(下): 原汁原味港產片的後裔
總言之,許學文與歐文傑都同時假借大賊之殼,隨中港政經情勢的變化,投射了港人對自己身份變化的焦慮。明顯地,這是一種情緖宣洩。簡言之,《樹大招風》復製了杜過去的問題。然而,沒有提出解決方案,為回歸後的香港傷春悲秋。
上一篇:樹大招風與銀河映像的傳承(上): 杜琪峯與韋家輝的矛盾
不論從銀河映象的內部看,還是從本地電影業界的整個大環境來看,《樹大招風》皆有著重大的意義。這部電影就像一個鐵勾,將上述兩方面的問題扣連一起。先澄清一點,筆者採取的解說方法,就是假定創作者的視點反映了他本人的問題坐標:他們實際上要面對的政經難題。換言之,不管《樹大招風》的三位年輕導演有意或無意,電影裡的視野都滲出自己的現實處境——本地電影業的困局;而業界一直面對的困境,也是中港政經結構變形大趨勢引起的問題之一。就此,我想引用《資本論》第一版序中的一句話:「不管個人的主觀上怎樣超脫各種[社會的]關係,他/她在社會意義上總是這些關係的產物。」
銀河映象的子嗣
如果翻看銀河映象在業界內的定位,便可發現它經歷了兩次重大的變化:成立於1996年初期,銀河劍走偏鋒,開闢了非主流的創作路線,接連拍出《一個字頭的誕生》、《非常突然》和《鎗火》等傑作。結果,在電影業九十年代尾的頹勢中打出新天。然而,實際上只贏口脾,票房收入仍未達標。故此,踏入千禧世代之後,銀河映像開始製作《孤男寡女》和《瘦身男女》等商業主流電影,但亦繼續製作《PTU》和《神探》等作者感較強的電影。換言之,銀河映像是兩條腿走路,它透過商業片與藝術片兼備的製作模式,渡過了漫長的20年。
20年後的今天,隨著CEPA和內地的經濟急速增長,大量電影人才湧返內地發展。在這個大趨勢之下,銀河映像也選擇了隨勢而行,從香港這塊彈丸之地轉向中國市場,拍出《單身男女》系列、《毒戰》及《華麗上班族》等商業合拍電影。
對本地觀眾來說,進軍內地的電影工作者都好像難逃過⼀「劫」:完全放棄香港的市場。首當其衝可算是徐克了,他的上一部作品——經典紅色樣板戲的當代版本——《智取威虎山3D》,原本沒打算在本港上映,後來經本地影評界的極力追捧,發行商才網開一面,在香港作小規模放映。這件事反映了一種態度:劍指大陸的電影人,完全不重視香港市場。對於香港的影迷來說,難免主觀上有著被遺棄之感。就此,我們碰到更為深入的難題:由於經濟移到內地,導致了人材流失等多種因素,本地影壇陷入了膠著的冰河時期。不論本地影迷,還是剛從學院畢業不久的新晉電影人,都對影壇的前情感到絕望。然而,正值如此落寞之境,銀河映像算是一個異數,他們一直跟香港扣緊一起。換言之,儘管產業重心返到內地發展,銀河依然採取兩條腿走路的策略。而唯一的分别,只是地域經濟上的重心轉移:商業之路從香港——或香港作東南亞賣埠市場——改為中國大陸,銀河映像仍然投放資源在本地影壇。
在這一關節點上,銀河的靈魂人物——杜韋漸漸退下火線。杜琪峯曾向傳媒透露,當自己退休以後,銀河映像將交到兩位門生游乃海和鄭保瑞手上。他寄望二人仿如昔日的自己與韋家輝,一個重文一個重武,延續銀河傳奇。杜相信游乃海的編劇能力與鄭保瑞的執導功架,能創造出新的奇蹟。在這個關鍵時刻,由銀河製作、寰亞公司注資的《樹大招風》誕生了。杜Sir今次絕對係放手一搏,交到三位鮮浪潮比賽的得獎者手上(杜琪峰有份籌辦鮮浪潮)。事實證明了,銀河映像公司的態度是相當開放——承接上篇的判斷——不採取宗族文化觀,即並非父傳子,子傳孫這類陳套的嫡系傳承觀,而是「有能者居之」。對身處死水一潭的影迷和電影人來說,無疑是一份美事。
《樹大招風》除了得到銀河的技術,還承繼了杜氏的精神血脈,它重提九七回歸,而且有別以往的隱晦處理,不再假託澳門回歸,直接指明香港97年回歸前歹,明顯吸取了杜Sir的問題意識(Problematic)─ 香港主權移交後,整個生態環境是否徹底被改變的問題。只需看看《讓一切隨風》電影的主題曲,透過鍾鎮濤那把滄桑的沙啞聲線,道出了創作人投射於三位大賊身上的想法:「記憶中突然又痛,只因空虛再作弄。你似北風吹走我夢,就讓一切隨風」。對照電影的文本,從北方吹來的強風,把三大賊王的幻夢吹散了。
許學文(左)、歐文傑(中)、黃偉傑(右)分別參加第一屆、第二屆、第三屆鮮浪潮比賽,獲得杜琪峯賞識而加入銀河映像,去年執導的《樹大招風》是他們第一部長片,電影先在金馬獎羸得最佳原著劇本,近日又在香港電影金像獎獲得最佳電影。(葉璋時攝)
三大賊王就是一體
三大賊王代表著什麼?當然,他們取材自香港社會現實裡三位惡名昭著的悍匪。但《樹》不是走寫實路線,三位導演並非仿效意大利新寫實主義(Neo-Realism)的方法,拍攝一部呈現史實的紀實電影,起碼葉繼歡沒有成為走私貨商人;更多是根據當年傳媒和港人共同編織成的大賊神話,拿過往的形象來玩絕望故事。
三段敘事獨立拍攝,導演編劇皆不同,並由監製游乃海和剪接師將三部30分鐘的短片整合一起。老實說,雖然陳小春扮演的卓子強頗有神彩,但卓在劇本上只充當橋樑角色,其功能是將另外兩條敘事線匯聚一起,而葉國歡和季正雄兩條部分才是「電影的核心」,因此分析的重點應該放於葉國歡和季正炳的故事線。當中,葉國歡和季正雄是兩個取態不同的香港人。
先談談葉國歡吧,作為一位北望神州的香港商人,他放下手上的槍械,當起老實的生意人來。葉的故事線裡最大衝突,看來就是風光不再,連做生意得「睇內地的官員面色」。葉的就是屈服強權底下。這種情況就跟《黑社會2之以和為貴》的Jimmy仔(古天樂 飾演)一樣,但葉國歡的性格始終不如這位黑幫老大般詭詐,最後因意氣用事,導致慘劇收場。由此可見,導演歐文傑復製了《黑社會2》的中港管治邏輯,還延續自己早前執導的《方言》(《十年》的其中一節)世界觀:繼普通話變成主流語言,粵語淪為次等方言之後,在《樹》的世界觀裡,中國官員還變為高等人,其他人淪為次等公民。
季正雄則代表著過去的來港人士。這班隨風飄泊的人,曾經視香港是一塊跳板、中途站,他們為求一餐溫飽,甚至可扔棄自己的身份。情況就像當年5、60年代南來的中國人,放棄當初在中國的社會地位,到香港這個小城尚且偷生。但季跟他的好兄弟大輝(姜皓文 飾演)不同,大輝放棄偷呃拐騙的生活,選擇落地生根,以香港為家,組織幸福小家庭。上述種種,都是南來人士的必然結局。然而,季正雄沒有選擇這個結局:他為了繼續當一名盜賊,季保持在不穩定、無根的飄泊生活。有別於坊間說法,季面對的轉折點,並非賽馬會的獎金變得比金鋪更值錢,否則季正雄學《風暴》的陶成邦(同樣由林家棟主演)那樣,儲一堆C4炸彈打劫解款車,問題不是解決了麼?非也,季正雄面對的問題是孤獨——與存在論無法整合的漂泊無根,他沒法在現存的社會裡找到明確的位置——皆因沒有幾多個人做大賊了,連昔日的戰友都以家人之名,驅逐自己出走,而身邊的手下只剩下九流人物。難道不是說明了政經關係的轉變,導致身邊的兄弟逐個離開?但季沒有正視時移世遷的社會問題,仍然用黃紙兄弟情、江湖道義來判斷大輝的對錯。在此,導演許學文混合了杜琪峯早期「有義氣/無義氣」的二元對立價值觀和宗族文化:季正雄的價值觀與時代脫節了。但是,關於盜賊式微的成因,導演沒有提出任何假設(內地的經濟改善了? 因此從前的犯人無需再當劫匪?)。電影就此打住了,無力再看清楚中港問題。
後話
總言之,許學文與歐文傑都同時假借大賊之殼,隨中港政經情勢的變化,投射了港人對自己身份變化的焦慮。明顯地,這是一種情緖宣洩。簡言之,《樹大招風》復製了杜過去的問題。然而,沒有提出解決方案,為回歸後的香港傷春悲秋。同時,作為老一輩人的杜韋,卻嘗試轉向思考政治經濟及中港關係(參考本文上部)。有消息指,他們會執導由海潤影業投資的奇幻大片《黃帝大戰蚩尤》,一方面賺取商業利潤,另一方面繼續投資本地新創作,絕對是一番美事。反之,對於新晋或年青導演來說,可能需要的是一種新視野和新思維,以及那種深刻反映香港本身問題的國際和歷史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