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克果:重複的愛,才是唯一真正快樂的愛

撰文:周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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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九泉

 

電影《喜劇之王》中有此一幕:有一位叫龍少的闊少爺,想在舞女身上尋找初戀的感覺。他試過所有舞女,但都找不到初戀的感覺,最後唯有在由張栢芝飾演的舞女身上才找得到。為什麼呢?因為周星馳傳授了她演技。其他舞女用自己本來面目招呼他,他不喜歡;假扮的,他反而喜歡。後來,張栢芝戀上了周星馳,便恢復了本來面目。龍少發怒了,對她拳打腳踢,親手摧毀了曾經的「初戀」。

 

很多人以為人生由生至死,是一條直線,有所謂的「時間」(時間存在與否本身就是一個問號,但不在此詳談),時間令我們以為沒有重複,如同不能站在同一條河裡面兩次。但是,真的不可能嗎?

 

假如我昨晚吃了一頓飯,很美味、感覺很好。於是,我想再感受一次,我再次回到那一間餐廳、坐同一個座位、吃同一道菜,卻發現有點不同。也許是味道有點不同、燈光有點不同、氣氛有點不同、精神狀態有點不同……總之,越想再感受一次,便越發現諸多不同,最終只會越不滿意。

 

有些相識了一段日子的情侶,也許想要回憶初相識時熱戀的美麗,去一些他們曾經去過的地方旅行、做一些他們曾經一起做過的快樂事情,渴望找回一點一滴的甜蜜記憶,想找回那一種感覺。可是,越想找到,越找不到。然後,他們才驚覺,原來感情早己轉淡了。回憶猶如一條導火線,把感情轉淡的殘酷現實赤裸裸地揭示出來。若把時間無限壓縮,不難發現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每一分一秒感情都在轉淡,好像時鐘的時針,不斷移動,但我們不會察覺它的移動。通俗來說,就是他們發覺「變」了,可能覺得自己變了,或是對方變了。總之,他們感到逝去的甜蜜一去不返了。於是便絕望了、放棄了、分手了。

 

以上的情況,齊克果(Søren Kierkegaard)稱之為「回憶」(recollection)。柏拉圖認為,人天生忘記了很多東西,譬如智慧。所以,人生的「任務」就是要把失去的東西找回來。就像一些相處多時的情侶,本來是向前進的,時間久了便向後看:「為什麼你以前怎樣怎樣,現在卻變了?」如果情侶之間出現這類說話,便知道他/她開始陷入了回憶的不歸路。如前所述,回憶不會帶來快樂,只會帶來挫敗。歸根究底,只要一開始回憶,目光便會放在終點。道理如同:我本來有智慧,但現在沒有智慧,所以我要再次擁有過去的智慧;我過去享受過這種快樂,我要再次享受相同的快樂,如此類推。換言之,在回憶的過程中,人是有缺憾的、是痛苦的、背負著原罪的。何況想像中的那個終點可能根本不存在。經濟學家高斯(Ronald Coase)說過,一般人對於市價的變動有一個認知誤區,以為每當價格水平上升時,遲早會回落到從前的價格水平,而事實上過去的價格水平可能一去不返。所以,如果回憶之中有快樂,這種快樂肯定是虛假的,如同戲中的張栢芝一樣。

「重複的愛其實是唯一真正快樂的愛。」齊克果《重複 Repetition》

 

重複,並非要把過去搬到現在,而是要對自己說:「好,再來一次!」目標是回到從前的起點。假設龍少不是回憶,而是重複,龍少應該會望著張栢芝,然後對自己說:「好!就讓我好好再愛一次!」重複,並不是要重現失去了的初戀,而是用心再愛一遍。結局?沒有人知道,也不需要知道。但有一點肯定的是,唯有死心塌地回到起點,再來一次,才有可能找到真正的快樂。齊克果把愛火比喻為花、愛的言行比喻為樹葉、愛的功用比喻為果實。真愛與否,要留待最後才能驗證;而由於要留到最後,也就沒有所謂驗證。因此,愛只能夠(重新)開始,而不可以計較結果;若一開始便計較結果而不願意付出,這如同不相信有果實而摘掉樹葉,這樣做注定不會有結果。(見《愛之工》Works of Love, Ch. 1)

 

有人因為失戀或婚姻失敗而從此不敢或不想再去愛,又或從此對愛情失去信心。而他們不想再愛的原因,並不是積極地、自覺地不捲入愛情,而是只想消極地逃避過去失敗的愛情。然而,他們骨子裡還是期待美滿的愛情,只是被以前的經歷束縛住才不敢重複去愛,而這樣是不健康的。如前所述,健康的做法只有兩種:一是積極地不捲入愛情(即從骨子裡清除),二是重複去愛。其他方法都是消極的歪路,只會帶來痛苦。常言道:「治療失戀的方法是開始一段新的感情。」這句話只說對了一半,還要視乎新一段戀情是積極的重複還是消極的逃避。如果新一段戀情只是用來覆蓋上一次的失戀,那麼這個只是回憶而不是重複。

 

於是,我們不難理解,為什麼一些分手後復合的情侶,有時甚至比從前更恩愛;又或一些歷經患難、生離死別的情侶,他們往後比從前更恩愛、更快樂。回憶是死的,重複是活生生的,分別在於有向前走的勇氣。Joakim Garff解釋得好:「要再次成為自己,便要令自己成為另一個人。」(Søren Kierkegaard: A Biograph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5, p. 239)

 

齊克果認為,沒有重複的人生是不可想像的。其實,我們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重複,如同我們每一下呼吸都是重複。呼吸時,我不會想:「我上一次呼吸可以吸到一口氣,所以我這一次呼吸都要好像上一次呼吸那樣吸到一口氣。」這是回憶,不是重複。重複就是:「我要再吸一口氣。」由此可見,重複不能刻意,刻意去重複便會變成回憶,這是兩者微妙的分別。請勿誤會以為重複是「再生」、「復活」的意思,重複本身就是最尋常不過的事情,道理如同你每過一分一秒你便是另一個人。齊克果選用一個普通的字來說出這個哲學概念,我們要領會他的用意。

齊克果悔婚的對象Regine Olsen。(網絡圖片)

 

齊克果的重複哲學,其背景當然離不開曾經與他訂婚十三個月的蕾貞娜(Regine Olsen)。他們於1837年邂逅;1840年,齊克果在毫無預兆之下,突然向蕾貞娜的父親求婚(以前求婚的主要對象是女方父親)。蕾貞娜答應後,齊克果當下便後悔了。有關齊克果悔婚的解釋不一,但我認為是,他最大的矛盾在於希望蕾貞娜成為他的妻子,卻不希望自己成為她的丈夫。隨後的十三個月,齊克果借故疏遠她,避開她,二人僅以書信來往。翌年,齊克果正式悔婚,蕾貞娜仍苦苦糾纏。他在日記裡寫道:「她很絕望,我這輩子第一次責備她。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齊克果日記》,吳書榆譯,2016年,70頁)

 

齊克果發現,蕾貞娜陷入了回憶之中,不斷為她帶來痛苦。為了解脫蕾貞娜的痛苦,齊克果故意表現冷漠、撒謊,目的就是要令蕾貞娜討厭他,這是令她重回起點的唯一方法。他在日記寫下了經典的一幕:「我必須過去看看她。我去了,也讓她了解我的理由。她問:『你永遠都不結婚嗎?』我回答:『對,等十年後或許我放浪形骸夠了,我會需要一個年輕女子來讓我回春。』這個答案是必要的殘酷。接著她說:『原諒我對你所做的一切。』我答:『我才是那個要請妳原諒的人。』她說:『答應我,你永遠都會惦記著我。』我答應了。她說:『吻我。』我做了——但不見熱情。仁慈的上帝啊!」(同上,70-71頁)

 

事實證明,齊克果成功把蕾貞娜帶回起點。幾年後,她和Fritz Schlegel結婚;多年後,蕾貞娜對別人宣稱是她提出分手的。儘管如此,她並沒有忘記齊克果,她家中的藏書包括齊克果的重要著作。隨著齊克果和她的丈夫先後去世,她更願意公開談及齊克果。當時,齊克果已享譽全國,是丹麥家傳戶曉的人物,而蕾貞娜和齊克果那一段撲朔迷離的感情,令她備受媒體追訪。晚年時,她強調丹麥人一定要認識齊克果。諷刺地,齊克果終身不娶,蕾貞娜反而成功重複(嫁給Schlegel)又重複(公開推崇齊克果)。

 

電影《一代宗師》有句台詞:「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若套用齊克果的重複哲學,便可以品嘗出當中的味道:若沒有「久別重逢」的感覺,便談不上是有意義的「相遇」;只要我們願意走到河裡面,我們任何時候都可以站在同一條河中。當中韻味,足夠我們咀嚼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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