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男人,你率先成了我的肥料呢。」讀谷崎潤一郎(上)黎子元
說著,清吉仔細打量小姑娘的外表。年紀頂多十六、七歲吧,但她的臉蛋異樣姣好,不可思議地宛如長年在風塵中打滾,玩弄過數十男人的熟女。那是在匯集全國罪惡與財富的都府中,早自幾十年前生生死死的俊男美女們,自無數迷離夢境方可誕生的美貌。
谷崎潤一郎的小說《刺青》把我們帶回一個久違了的時代。
在那個時代,「無論是當時的戲劇或話本,俊美人物一概是強者,醜陋人物一概是弱者。人人皆努力讓自己更美,弄到最後甚至將顏料注入與生俱來的身體。芳醇的、或者絢爛的線條與色彩,就這麼躍上時人的肌膚」,由技藝超群的手藝師傅繪製出向他人綻放、炫耀自身美麗的刺青。那時候,還帶著「愚樸」品德的人們崇尚美,對美肆意追求與相互攀比,而無需遮遮掩掩,裝模作樣,感到尷尬,羞恥;觀賞,談論,乃至大方地佔有美麗事物,而不必像今天的人們那樣被歸咎為消費,剝削,拜物教,享樂主義,仿佛從一開始就肩負了原罪。那時候,美麗無罪。
那也是一個人們坦然面對痛苦的時代。為了將美麗的花紋圖案刺到皮膚上,就必須忍受身體疼痛,心甘情願遭受針尖戳刺,讓皮肉含著殷紅鮮血腫脹起來,或者為了讓色彩更加絢麗而必須去泡熱水,一直弄到半死不活地倒在刺青師腳下無法動彈為止。哪怕疼得苦苦哀鳴,昏死過去,畢竟接受刺青的人們還是要挺過這段彷如墜入煉獄一般的歷程,而他們的身體和精神就在這段歷程後煥然一新。那時候,痛苦並不是必須被避免的身體經驗。
年輕的刺青師清吉手藝了得,當時已經「以奇詭的構圖與妖艷的線條聞名」。拿針戳刺人們肌膚,給對方造成劇烈疼痛,冷漠地旁觀對方悲慘的模樣,恰恰是他的快感源泉。在今天他不過就會被歸類為施虐狂而已,針的戳刺動作也會隨即被詮釋為象徵了「penetration」而富有性慾意味。然而,在為對方刺青的過程裡,他從不遮掩內心的這份快樂,以至於總是以開懷大笑和聽起來帶著惡意的話語來表達這份開心,單純如孩子,並沒有壓抑和扭曲,也與性慾倒錯毫無關聯。
他對於自己的作品和將要承載作品的肉體都有極高要求:「除非客人的皮膚與骨架足以打動他的心,否則休想得到他的刺青」。他是為那個時代而生的天才,能夠從人的腳看出複雜的表情,從女人的裸足看透這個女人整體的美。小說中有如下一段絕妙的描寫:
那個女人的腳,對他來說猶如珍貴的肉中寶玉。起自拇趾終於小趾的五根纖細腳趾勻稱秀美,趾甲的色澤不比自江之島海邊捕獲的淺紅色的貝殼遜色,還有宛如珍珠的圓潤腳跟,皮膚的光澤幾乎似清冽的岩間泉水源源不絕地洗滌腳下。這雙玉足,正是以男人的鮮血為養分,踐踏男人軀體的腳。
這雙玉足的主人,便是清吉多年來求而不得、卻在夢中早已被他反復勾勒與憧憬的那位「女人中的女人」。她的肌膚就是清吉夢寐以求的「畫布」,只求於其上「刺入自己的靈魂」以實現今生的宿願。然而這次邂逅清吉只有緣瞧見她的腳,一年以後,兩人才在清吉的寓所第一次面對面相處,於是便有了本文開篇摘錄的那段描寫。這篇小說的核心故事也從這裡才算開始。
故事情節講述起來可以很簡單:清吉不可能放過這次絕無僅有的機會,於是對少女展開啟蒙教導與誘惑,最後甚至用從荷蘭醫生那裡得來的麻醉劑迷倒了少女,用一個晝夜的時間在她背上刺出了女郎蜘蛛的圖案。
今天,這樣的故事在很多人眼中自然要成為一幅無法忍受的景象(the intolerable image):這完全就是男人強暴(如果不是迷姦)未成年少女的故事嘛,哪怕兩人沒有真正發生性行為,但戳刺動作的性行為意味也已昭然若揭吧,難道不該聲討和譴責嗎?刺青師把少女的肌膚看作畫布,就是物化女性,僅憑一己意志,就將女郎蜘蛛如此醜陋的圖案強加於少女肉體之上,難道不恰恰象徵了萬惡的父權對女性的宰制與欺凌嗎?
以這種遵從批判理論的視角看待刺青師的奇異作為,恰恰犯了企圖以抽象概念和一般性理論來統攝世間萬物的錯誤,從而取消了具體,取消了事物本身的差異與多樣性。政治正確將「主從」、「強弱」、「善惡」、「美醜」都預先與關係中的雙方分別作了捆綁,人們便不必敞開心靈嘗試體諒自己未曾理解的事物有怎樣的秋毫之末,也就無法以微觀檢視微觀,以差異把握差異,從秋毫之末感悟生命中的莫大之事。
黎明,清吉疲憊不堪,只剩下挨在屋子一邊遠遠眺望女孩背部刺青圖案的氣力。「完成這項工作後的他,頓時心情很空虛」。屋子裡長久沒有動靜,直到傳來他低沉、沙啞的嗓音,顫動四壁:
為了讓妳成為真正美麗的女人,我在刺青中融入了我的靈魂,從今以後,再也沒有比妳更出色的女子。妳再也不會像過去那樣膽怯了。所有的男人,都會成為妳的肥料......
對於清吉的故事,我不打算談主奴辯證法這樣的邏輯套路,或者施虐者與被虐者之間不可避免的身份互換,因為它與這些其實沒有什麼關聯。它從一開始只涉及一種思想,即肯定的思想。這種思想可以否認或重構一切,卻只肯定力(force),肯定力與力之間的關係,肯定進程、運動和生成。這種思想所肯定的,正是那些無法被抽象概念和一般性理論所統攝的「過剩」:差異、獨特性、偶然性、不對稱、不完整。
但「力」應該如何被理解?
清吉從來就沒有打算以男性的強力去欺壓、逼迫少女,更不要說強暴她,他甚至從來就不是關係中佔據優位的、強勢的一方;相反,強者其實是少女,從尚未與清吉碰面的時候起,她已經篤定會是他的主人——這一點通過回溯而成了必然。因此,刺青師與少女之間微妙、獨特的張力耐人尋味,絕非「父權—女性」二元對立的女性主義理論模型,以及將男性特質預設為陽剛、強健,女性特質預設為陰柔、脆弱的性別形而上學所能描述清楚的。這些流俗的批判理論不懂男女之事,自然也就無從理解,以強健身軀壓倒對方的未必就是關係中的強者,被折磨得哀嚎痛哭的說不定才是主人,就在身體的劇烈疼痛中人才能體驗到充盈的生命強度。
《刺青》這部小說沒有主奴的身份轉化,只有對美、對力、對強者由始至終的肯定。谷崎潤一郎所描繪的那個時代,一切都還很生猛,人們的思想認識尚未被種種政治正確綁架,還不打算用單一邏輯統攝多樣性與差別,以抽象和一般剝奪具體和獨特,不會像今天那樣深受沒有經過批判的批判理論影響,將批判等同於對美的否定,對美麗事物的厭惡與恐懼。刺在少女背部的女郎蜘蛛圖案大概是一幅讓有的人覺得不可忍受的醜陋景象,然而面臨不可忍受的景象,不恰恰就是讓自身感性體驗得到重新配置的契機嗎?或許只有重新定義美,才能肯定美,投身美,以對於美的具體而微觀的體驗來解開自身想象的轄域。
這部小說沒有服從將女性物化的性慾,卻散發出對美本身濃烈的、忠誠的愛。而愛,就是清吉給予了少女她自身所沒有的東西。清吉決意要達成宿願的力,因少女的突然造訪而獲得了著力點。力折斷了少女的日常(她原本只擔當姐姐的信差),迫使她的人生歷程中斷了,轉折了,經由成為「她所不是」來成就「她所是」。離別前,她早已與昨日判若兩人。女人對清吉說道:「大師,我已把過去的那種膽怯徹底拋開了。——你率先成了我的肥料呢。」清吉懇求女主人再讓他看一眼背上的圖案。如今,女人毫無羞澀,頷首脫衣,背部的刺青就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關於她與「自我」的故事,下次我還會接著往下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