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根斯坦：《戰時筆記》100年 (03/03)
作者 | 釋仁
深受維根斯坦崇拜的德國哲學家叔本華，曾在《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寫道，「毫無疑問，哲學反思和對世界作形而上學解釋的最強烈衝動，來自對死亡的認識，以及對苦難和生活之悲苦的考慮。」的確，痛苦激發人們思考，思考成就偉大的事業。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維根斯坦毅然選擇加入奧地利軍隊，對於這個決定，歷來有不少解釋。根據維根斯坦的姐姐赫爾米勒的看法，維根斯坦入伍的動機，不只是想保衛自己的國家，更關乎於維根斯坦的一種強烈願望，希望讓自己經受一點困難，做一點跟純粹智力工作不同的事，使自己能夠「轉變成一個不同的人」。
維根斯坦的傳記《維根斯坦傳—天才之為責任》的作者蒙克認為，我們不應該想像這樣的一個畫面，即維根斯坦帶著擺脫了枷鎖的喜悅迎接向俄國開戰的消息，或他也處於那時籠罩著歐洲民族的歇斯底里的仇外情緒中。然而，他在某種意義上歡迎戰爭似乎不容置疑，即便出發點是個人的，而非民族主義的。維根斯坦和他的很多同時代人一樣，察覺到直面死亡的經驗將以某種方式改進自己，或者可以說，維根斯坦走上戰場，不為了國家，而更多是為了他自己。早在1912年，維根斯坦便在劍橋大學向羅素提到過威廉．詹姆士的《宗教經驗之種種》，他向羅素表示這本書也許令他在一條道路上改進了自己，詹姆士表示無論一個人多麼軟弱，「如果他願意冒死亡的風險，更進一步，如果他在自己選擇的事業上英勇地受到了死亡的風險，這一事實將永遠祭奉他。」
維根斯坦隨後以志願兵的身份加入了奧地利軍隊，前往未知的東線戰場。身處環境極為惡劣的東線戰壕，決定了維根斯坦的思考由邏輯拓展轉變到關心人生意義，甚至關於整個世界的本質的形而上學思考。這些由邏輯理論和宗教神秘主義奇特結合而成的產物——《戰時筆記》——堪稱是《邏輯哲學論》的前奏。這本書中討論的範疇，如世界、形式、結構、界限、邏輯、思維、語言、主體、意志、真理、價值、意義、形而上學、上帝，基本上全都可以在《邏輯哲學論》中找到。
維根斯坦的《戰時筆記》以其遺著中的101，102，103手稿整理而成，這些手稿包括兩部分內容。其中一個部分記錄了維根斯坦在東線時的哲學思考；另一部分則記錄了維根斯坦在東線戰場上的生活和心理狀態。純粹哲學思考那部分的內容亦是在東線戰場中慢慢蘊釀出來的。據說維根斯坦在服役時，偶然在雜誌上讀到一宗訴訟案，這是一件發生在巴黎的汽車事故，法庭以一堆模型（縮小的房屋、汽車和人）代表了真實的房屋、汽車和人，於是維根斯坦萌生出一個念頭︰命題是現實的圖象或模型，這就是著名的「邏輯圖象論」。維根斯坦在《戰時筆記》的哲學部分中寫道︰在命題中，一個世界被試驗性地組建起來了。（正如在巴黎的法庭上人們用人體模型等等來表現一次汽車事故一樣。）這個思想稍後在《邏輯哲學論》中被維根斯坦以異常簡潔的方式重新表述。
《戰時筆記》有趣的地方其實是私人部分，因為它是維根斯坦在兵荒馬亂的東線戰場中對自己真實情感的表達。閱讀這部分的內容時，讀者可以直接感受到維根斯坦當時的情緒波動和思想的跳動。在1914年8月26日的記錄中，維根斯坦表示自己已經下定決心不做任何抵抗，對外部環境採取一個不在乎的態度，使自己內在的東西不受到干擾。這個內在的東西到底是什麼﹖維根斯坦在同年九月十二日的記錄中寫道，自己總是在心中對自己說著托爾斯泰的一段話︰一個人從肉體上說是軟弱無力的，但是經由精神他成為自由的。但願精神存在於我之中。稍後在同年十月五日的記錄中，維根斯坦寫道︰在安康的時候人們不會想到肉體上的軟弱；但是在困難時期人們卻意識到這個事實。於是便求助於精神。親歷死亡邊緣的人，很容易會轉向內在，尋求精神的自由與寧靜。
對於維根斯坦而言，身體只是屬於外部世界，甚至那群和自己相處從不融洽，「粗魯、愚蠢和惡毒」的戰友也屬於外部世界。維根斯坦在1916年的7月9日記錄︰不要對人們生氣。他們是一群空虛的無賴。你當然不應該對他們生氣。不要讓他們的話進入你的內心。當他們不與你說話時，保持平靜還是很容易的。但是，當他們對你變得無恥和粗野時，你就會怒火中燒。不要生氣。生氣對你沒有任何好處。不過在十日後的記錄中，他寫道︰還總是生氣，我是一個軟弱的人。維根斯坦始終深信自己的靈魂棲息在一個完全不同的領域。
不過正如蒙克表示，身體和精神的分離從不徹底。哪怕是至聖者也很難完全達到純粹內在，精神的境界。縱然維根斯坦能夠把外部世界和戰友完全隔開，但也很難把自己的身體和靈魂隔開。在《戰時筆記》中，維根斯坦便記錄了自己身體的肉慾強烈，以致於他不得不以自慰解決。而且，就算人們能夠把自己的身體與都能完全隔開，但精神自身的軟弱呢﹖事實上，維根斯坦在私人部分中，不單一次記錄了自己遭到了槍擊，雖然他認為這是上帝的意志。但在1916年7月24日的記錄中，他寫道︰遭到槍擊。一聽到射擊我的靈魂便抽搐在一起。我多麼希望繼續活下去。在同月29日的記錄中，他寫道︰昨天遭到了槍擊。感到很氣餒，我害怕死亡。我現在具有這樣的希望︰活下去。
出乎許多人的意料，《戰時筆記》並沒有呈現出一個擁有聖者形象的維根斯坦，卻呈現出一個擁有七情六欲，集崇高與平凡於一身的，真實的維根斯坦。在無睡意哲學課裡，我們介紹了一位作為哲學大師的維根斯坦，今天的Events，我們介紹的是一位在戰爭暴亂裡的人，一個普通的，愛好思考的人。
無睡意哲學的維根斯坦：
參考資料：
瑞．蒙克著，王宇光譯。《維特根斯坦傳—天才之為責任》
維根斯坦著，韓林合譯。《戰時筆記 1914-1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