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17世紀為現代中國起點 史景遷:當時中國在世界表現更自信
作者|胡雅雯
2021年12月26日,著名歷史學家、漢學家,耶魯大學榮譽教授史景遷(Jonathan Dermot Spence)於美國辭世,享年85歲。史景遷生於英國薩里郡,曾就讀於劍橋大學克萊爾學院並獲得學士學位,1959年到美國耶魯大學攻讀碩士學位,師從芮瑪麗(Mary Clabaugh Wright)。六十年代初,史景遷跟隨當時供職於澳洲國立大學研究院遠東史學系的明、清史權威學者房兆楹、杜聯喆夫婦攻讀博士;1965年,獲得耶魯大學史學博士學位。其博士論文《康熙與曹寅:一個皇室寵臣的生涯揭秘》(Ts'ao Yin and the K'ang-hsi Emperor: Bondservant and Master)於次年出版,後獲珀特爾論文獎。「史景遷」這一中文名便是由其導師房兆楹所命,原義為「景仰司馬遷」。1993年起,史景遷擔任耶魯大學歷史學史特靈教席(Sterling Professor,是美國耶魯大學最高的學術等級)。
從史景遷一生出版的14部著作來看,他確實不負導師房兆楹為其所取的名字——作品循著《史記》的精神,多數由歷史人物出發,甚至讓人物「自己說話」,同時構建相應時代的歷史背景。與史景遷同年辭世的史學泰斗、中國思想史專家余英時就曾認為,史景遷的著作應當被劃入《史記》的範疇,是文學與史學的完美結合。
學術伉儷研究中國近代史
史景遷將撰寫《中國志》的克路士(Gaspar da Cruz)與撰寫《漢語博覽》的巴耶爾 (Theophilus Siegfried Bayer)視為學術榜樣。他讚歎克路士的寬大胸懷和寫作過程中對精確與全面的平衡把握;亦形容自己如巴耶爾一般,將淩亂的史料收集在自己的「兔子洞」然後整理、書寫。他曾說:
「這兩位學者都很快被其他學者超越,後來者有著更廣的涉獵和更深刻的洞察力——或者,是擁有更加方便的出版途徑。但是,我仍然更喜歡思考這兩位學者,閱讀他們的沉思,因為不久之後,我們也會被其他人不同的方式超越……正如巴耶爾不停地警示我們的一樣,學術研究本身就是一種難以控制的瘋狂,所以做當下能做的事情,盡力研究,接受批評或是褒獎——也許兩者兼而有之。」
此外,史景遷的妻子金安平亦為著名史學家,著有《合肥四姐妹》,描述民初教育家張武齡的四個女兒張元和、張允和、張兆和、張充和的人生歷程及所處的歷史背景。金安平與史景遷相識於房兆楹的葬禮,後結為學術伉儷。
以小見大寫史風格
閱讀史景遷的著作,讀者很難不被他獨特的視角與引人入勝的「講故事」方式所吸引。從第一部《康熙與曹寅》開始,史景遷就將檔案史料與各類文史資料相結合,探究康熙的治術,同時描繪其作為清朝天子的內心世界。第二部《改變中國》(To change China: Western Advisers in China, 1620-1960),以湯若望、南懷仁、戈登、赫德、鮑羅廷、白求恩、史迪威等人物在特定歷史環境中的故事,探尋不同文化碰撞所引發的刺激與適應、理解與誤解。因由撰寫第一部著作時的充分研究,史景遷的第三部《康熙》(Emperor of China: Self-Portrait of K'ang-Hsi)採用自傳體裁,以第一人稱視角,在史料的基礎上發揮想像,將細節與歷史背景結合,巧妙運用倒敘、插敘、補敘、跨時空的回憶,既展現康熙的雄才大略又揭示其內心的喜怒哀樂。《婦人王氏之死:大歷史背後的小人物命運》(The Death of Woman Wang)以山東郯城縣誌、黃六鴻的《福惠全書》為史料基礎並用蒲松齡的《聊齋志異》,聚焦清初偏僻鄉邨的農婦生活,重組17世紀小老百姓的生存處境與社會歷史環境。《天安門:中國的知識分子與革命》(The Gate of Heavenly Peace: The Chinese and Their Revolution 1895–1980)著眼中國文人、知識分子的歷史環境與文化空間,還原康有為、魯迅、丁玲的追求、挫折、困境與期盼。同樣以人物還原歷史背景的著作還有《利瑪竇的記憶宮殿》(The Memory Palace of Matteo Ricci)、《胡若望的疑問》(The Question of Hu)、《前朝夢憶:張岱的浮華與蒼涼》(Return to Dragon Mountain: Memories of a Late Ming Man)等等。《追尋現代中國》(The Search for Modern China)以通史形式全面梳理了1600年至二十世紀末的中國歷史變遷,文筆暢達,於客觀之中寓有對歷史的理解和同情,成為海外研究中國歷史的基礎文獻。
寫史筆法曾遭批評違基本規範
從人物視角書寫歷史全相,自由馳騁,生動呈現中國的歷史經驗,令史景遷的著作兼具史學研究及暢銷書的特色。美國匹茲堡大學教授許倬雲曾形容:「給他一本電話簿,他可以從第一頁的人名開始編故事,編到最後一個人名。」這或許也是為什麼史景遷的研究著作總能給讀者帶來閱讀「爽感」。當然,他的書寫方式也受到批評與質疑。據稱,錢鍾書就曾戲稱史景遷為「失敗的小說家」。對於批評他的著作「違背了歷史學著作的基本規範」,史景遷認為以小說情節與適當的想像填補空白是合理的,因為小說再現現實、根植於作者所處的社會歷史環境,而中國古代的史學家也曾在歷史著作中為人物創造對話與情節。在進行史料研究時,史景遷受到康熙本人喜愛使用「朕」這個第一人稱代詞所啟發,同時借鑑莎士比亞在《皆大歡喜》中提出的人生七個階段理論,因而選擇在《康熙》一書中讓這位清朝天子親身講述自己的故事、展示自己的內心情感與人生體驗。對於史景遷來說,歷史人物是濃縮故事很好的方式,可以用足夠多的細節來敘述個人的故事和動機,不用進行特別深入地探究就能解釋出故事的很多方面。他也認可文學與史學的密切關係,視司馬遷為為數不多的天才,並受到《史記》影響,認為司馬遷「非常清楚如何構建故事,也知道如何能讓故事產生長久的影響。」史景遷亦致力於通過閱讀不同種類的資料,從而理解它們向我們傳達的、關於過去的訊息,他直言「歷史就是講故事,但是你要在故事中儘量展現當時的社會和主要事件。」可以說,史景遷的方法亦是一種潛入史料追尋、塑造不同時代記憶的方法,而其以小見大的微觀視角對強調關注個人史與微觀史(microhistory),從而勾勒歷史、文化現象背後動態性、異質性的史學及跨文化研究深有啟發。
近代史開端看法與中國史學界不同
作為中國史專家,史景遷對中國近代史的開端時間有與中國史學界不同的看法。他不同意以19世紀中國受侵略為起始的歷史分期方法,認為應該從17、18世紀開始,「因為當時的中國在世界上表現出一種更自信的姿態。」
在《追尋現代中國》第一版序中,史景遷表示:「我的敘事起自一六○○年,因為我認為唯有從這個時間點啟始,才能認清中國當前問題的緣由,以及中國⼈該憑恃何種知識、經濟、情感來解決這些問題。」可見,其採用此一分期立足於認識今日的中國。他反對將「現代」的底蘊隸屬於我們所處的當代世界,而將過去「過去」託付給「傳統」,同時以「後現代」寄望未來。他認為「現代(modern)」這個概念是隨著人類生活的開展而時時刻刻處在遞嬗之中的,因而他主張,到了西元一六○○年,已存在既是融匯一體,又能兼容並蓄,既有明確的自我認同,也能以平等的地位競逐新市場、新技術、新觀念的現代國家。與此同時,他亦指出,中共政府的官僚機制與其領導人對權力的堅持,及在生活各個領域中對人民遠大抱負的制約,與十七世紀晚明、清初的國家面貌並無二至。因此,借以十六世紀末作為敘述的起點,史景遷所撰寫的《追尋現代中國》也期望達致另一個目標:我們可以看到,中國尋常百姓在惡劣、甚至瀕臨絕望的環境中,自己掌握命運,投身對抗國家力量的次數多麼頻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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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以認識到,一六四四年,於一九一一年,再於⼀九四九年,對現況絕望,以及緬懷夙昔的情懷和懷抱未來希望的⾚忱是如何彼此融匯,又是如何粉碎既存的秩序,打開了一條通往新時代的不確定道路。倚仗有關中國過去奮鬥的歷史知識,我們便能更深切體會中國內部面對彼此扞格的力量,以及中國最終能否在這現代世界中索求一席之地的機會。
將歷史研究視為拼圖遊戲,一個個生動、有血有肉的人物歷史故事便是史景遷所貢獻的、曾「缺少的那一塊」拼圖。有時候他需要努力找尋這些故事,有時候故事「不請自來」,帶給他驚喜。在尋找的過程中,拼圖的各個部份一點點彙集起來,他便將這一個個瞬間捕捉、編寫,以人物之口、在故事裏講述數百年的中國史。如今回望,在這探索與拼圖的過程中,他不亦將自己活成了自己的學術榜樣克路士與巴耶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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