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斯:香港的故事,為甚麼這麼難說?
撰文|致寧
今日是香港作家也斯(梁秉鈞先生)逝世六周年。黃淑嫻教授昨天在《號外》寫道:「也斯活過了香港的盛世,為香港寫下無數富啟發性的故事,現在他可以撥開野草和蜘蛛網,步入空寂無人的別院,好好的休息了。而我們,留在這個危城亂世,繼續為這城市記下更多的故事。」也斯由六零年代開始文學創作,五十多年筆耕不輟,著有詩集《雷聲與蟬鳴》、《游離的詩》;小說《剪紙》、《布拉格的明信片》;散文《灰鴿早晨的話》、小說《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等作品。詩人畢生念茲在茲的是香港文學,生前遺願是:「寄望香港文學能得到本地以至世界的廣泛關注,香港文學多年來處於邊緣地位,其實本地有很多優秀作家受到忽略,希望香港文學地位將來得到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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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平反,其實就是為香港文學討回一個公道。殖民政府輕視本土文化歷史是平常事;對中國台灣等地而言,香港文學也一直位處邊緣,「香港是文化沙漠」論講足接近一世紀。但反躬自問,香港人又有多重視自家文學?書店的暢銷書又是甚麽書?文學發展不只關乎文人的圈子,而是一地文化的土壤。棄香港文學於不顧,我們失去的不只是作家,更是香港主體的聲音。也斯不斷覆述的問題就是:「香港的故事,為甚麼這麼難說?」
雷聲與蟬鳴
梁秉鈞先生1949年生於廣東新會,同年隨父母來香港定居生活。少年時期始在《中國學生周報》發表詩文,年僅十五就有詩作〈樹之槍枝〉。1970年自浸會書院外文系畢業後,於《快報》(劉以鬯編)寫了八年專欄,期間研究外國文學,編譯《當代法國短篇小說選》和《美國地下文學選》等作品。
「也斯」這個筆名組合了兩個虛詞,他指出人們使用筆名時會帶有意思,使人在閱讀以前已帶有一種既定期望與感覺。於是他希望能突破這點,使用本身沒有甚麼意思的字作筆名。
也斯23歲在台北發表首部散文集《灰鴿早晨的話》,根據自述,散文集嘗試以法國電影美學來書寫香港生活,藉此擺脫六零年代生活的壓抑。此書可謂一代文藝青年的啟蒙讀物,當年還未寫作的台灣詩人夏宇也說台北找不到這樣「明明青春卻又乾淨的語言」。
一年後,也斯擔任《中國學生周報》「詩之頁」編輯,尤其注重香港生活題材,敢開風氣之先。其後與文友創辦甚具影響力的文藝雜誌《大拇指周報》,並擔任總編輯直至赴美攻讀比較文學博士,畢業回港後開展了學者生涯,先後在香港大學、嶺南大學任教比較文學,直至終身。
廿九歲發表第一本詩集《雷聲與蟬鳴》,堪稱當代華語詩集經典,其中的街道詩如〈中午在鰂魚涌〉、〈北角汽車渡海碼頭〉、〈羅素街〉等都是重要的詩作,影響幾代香港文人。在也斯執筆的年代,香港街道的日常還不是「合適」的文學題材,詩人就記錄了香港為人忽視的另一面風景。
〈中午在鰂魚涌〉(節錄)
有時我走到山邊看石
學習像石一般堅硬
生活是連綿的敲鑿
太多阻擋 太多粉碎
而我總是一塊不稱職的石
有時想軟化
有時奢想飛翔
在城市裡游離的詩
以〈北角汽車渡海碼頭〉(1974)為例,詩中描寫「我們」帶待渡海的心情,鏡頭移向的是冒火的輪胎廠、海裡的油污、碎玻璃,一片工業廢托邦的頹垣敗瓦景色。國際聞名的摩天高樓,在海邊的油污上「巍峨晃盪不定」。而前行的方向也未明,「走一段冷陽的路來到這裡/路牌指向銹色的空油罐」。沒有任何浪漫的香港意象,眾人就在靜默地等候過渡,就算對岸輪胎廠的火燒得正旺。
再看收錄在《游離的詩》的〈形象香港〉(1990),詩的主題就轉向了香港的再現形象。開首一句道「我在尋找一個不同的角度/去看視覺的問題」。詩中述及不同人物眼中的香港:有在法國研究安那其主義(Anarchism,無政府主義)回流搞資本雜誌的人;也有北京記者,擅寫「資本主義社會裡的狗和色情雜誌」;又有位以為自己是張愛玲的台灣小說家,寫幻想中的香港傳奇。兩岸三地都有人在寫,寫的東西總是無關香港。於是也斯忍不住發問:「歷史就是這樣建構出來的嗎?」這首詩轉向了文化論述思考,是書寫香港的後設詩。
不論是街道詩中的漫遊步伐,抑或是論文詩的抽象思路,一脈相承的是對於香港身份的對話。學者周蕾有言:「也斯永遠以對話的方式寫作」。有時是詩人與街景的對話,或是香港身份與其再現形象的對話。也斯在詩中不斷發問,發問的過程本身就是詩人的答案,詩就是一場永遠延伸游動的對話。這種對話詩學也是一種回應香港身份問題的方式。一直以來,香港的刻板形象太多,平等而民主的對話太少。
要說香港的故事,首先需要更多對自身文化的反思。我們紀念也斯,也別忘記香港有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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