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跡天地》|中年對人最大的消耗 是身邊過於長久、穩定的關係

撰文:朱珏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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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派爾(Empire)作為美國內達華州(Nevada)北部一個公司城鎮(Company Town),在2011年因經濟衰退被關閉時,當地石膏開採場已經運作了差不多100年。50年代鼎盛時期,恩派爾曾居住了200多人——石膏場工人及他們的家人。那裏有學校,有游泳池,還有高爾夫球場和網球場。對它的居民而言,此地不僅意味著工作,還意味著一個人全部的社區生活和社會關係。《浪跡天地》(Nomadland)的主角 Fern 雖然是個虛構人物,她來自恩派爾這一背景卻是許多人當年被迫離開的真實。除此之外,Fern 在路上遇見的種種——好朋友 Linda May、篝火堆邊的人生故事,互助會創始人 Bob Wells 和他的露營車營地 Rubber Tramp Rendezvous 也都在現實中真實存在。

(《浪跡天地》劇照)

用虛構元素調和非虛構的故事藍本,趙婷在前兩套長片——尤其上一套《騎士》中已用得醇熟。加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 )在《巴黎評論》(The Paris Review)的訪問中說過:「在新聞中只要有一個事實是假的便損害整個作品。相比之下,在虛構中只要有一個事實是真的便賦予整個作品以合法性。」(In journalism just one fact that is false prejudices the entire work. In contrast, in fiction one single fact that is true gives legitimacy to the entire work.)把這句話放到紀錄片與電影的範疇,也許同樣適用。觀眾大多默認電影是虛構的藝術,只要哪怕一點真實成分,都會大大增強電影的說服力。但在《浪跡天地》裏,虛構的 Fern 和她身後的茄喱啡(跑龍套)之間,卻產生了一種難以調和的割裂感。後者的真實性,讓我對這些模糊的面孔產生了強烈的興趣,更襯托出了 Fern 這個主角的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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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承認,Fern 的追尋對於一個身處都市牢籠已久的中青年,有著強烈的吸引力。中年生活對人最大的消耗,甚至都不是工作,而是圍繞在身邊已經過於長久,但又過於穩定的關係——多年夫妻,多年子女,多年父母,多年兄弟姊妹。誰沒有在某個清晨或深夜幻想過,就這樣切斷身邊所有關係,獨身一人,走入茫茫天地間,去到哪裏都好,只要自己一個人——不再屬於誰,也不用再對任何人擔負責任。長時的家庭生活,親密關係的建立,就像攀雪山等待日出,為了那金燦燦的短暫一刻,過程中要忍受巨大的艱辛,無數互相埋怨、折磨的陷阱。因此,你若是 Fern,中年後忽有一天工場關閉、丈夫死亡,等於被動地切斷了所有親密關係,你還會有勇氣,像二十多歲腦袋空空、肩膀空空時那樣,重新再來一次,再攀一次雪山嗎。

(《浪跡天地》劇照)

之所以說「再來一次」,因為 Fern 是有退路的——和她在路上遇見的人不同。無論是妹妹,還是 David,都能為她提供一個有瓦遮頭的生活,且她還受過教育(Fern 的結婚誓詞是莎士比亞的詩),生活不是不能重新開始。但走進那些漂亮的大房子也不是沒有代價,走進去就意味著再次走入一段又一段的關係——要忍受中產朋友們無休止地關於買樓賣樓的談話,要忍受時不時與妹妹的摩擦,若妹妹與妹夫吵架,大概率還要做和事佬,再想想他們的矛盾是不是和自己有關。另一邊廂,則要幫手湊孫,要面對一大家庭新人,要每天坐在同一張大檯上吃飯,要考慮在飯桌上說些什麼才好。光想想,都累極了。

所以,Fern 看起來更像是趙婷與 Frances McDormand 基於自身境遇,投射出的一種對逃離的渴望。Fern 多麼孤獨,當她整個人浸泡在無人的山澗中,當她在海邊獨自狂舞,看著卻又那麼自在從容。表面流離失所,內裏卻有一個極富力量的精神世界支撐著她。並非每個人都住得進這樣的精神世界,具備這種自我追尋與享受孤獨(solitude)的能力。這個世界自然比妹妹的漂亮房子更奢侈,擁有這種能力也顯然比擁有金錢的門檻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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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 David 可以在途中隨時因病入院,康復後再次上路,看起來並無任何醫療保險或金錢方面的憂慮。這些刻意避開現實問題的做法讓「在路上」變得不像真正的生活,更像一次旅行。來一場美麗的心靈之旅當然沒問題,我知道在這套電影裏追問社會問題也是走錯了片場,但仍然會想知道篝火邊那些真實的面孔,他們真正的困頓和那些無法說出的故事。

(《浪跡天地》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