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略大歷史》|為何說「戰爭無非是以另一種手段延續的政治」?

撰文:商業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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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在國際關係的評論之中,我們不時會聽到「戰爭是以另一手段延續的政治」這句格言,以冷冰冰的客觀態度,道出政治與戰爭之間的界線或分野實然並非很明確。
這句說話其實出自「西方兵聖」的普魯士將軍克勞塞維茨(Carl von Clausewitz),今天我們來看看他於人類軍事學史上永垂不朽的著作《戰爭論》。
本文節錄自勞倫斯・佛里德曼(Lawrence Freedman)《戰略大歷史》(Strategy : A History)第七章「克勞塞維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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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勞塞維茨在《戰爭論》中做了一些雄心勃勃的嘗試。這部著作不僅是可供有野心的將軍參考的教科書,更是一套關於戰爭的完整理論。他的成就在於發展出了一個充分抓住戰爭本質的概念架構,從而使以後的幾代人都要藉其來弄懂他們所處時代的各種衝突。模稜兩可的表達和字裡行間的緊張氣氛,使馬克思主義者、納粹分子和自由派人士都紛紛宣稱將這本書作為各自理論和戰略體系的權威支撐。甚至那些認為《戰爭論》滿是謬論且不合時宜的人也在相互攻擊,似乎不詆毀克勞塞維茨,就無法證明他們自己的正確性。「當時,要想更深入研究克勞塞維茨的著作,就得仔細論證各種譯本中的內容是否充分和恰當,以及作者的個人經歷和智力發展如何相互影響。任何一個偶爾出現的詞句,都有可能暗藏著宏大思想,而那些關鍵的概念和它們在特定案例中的應用也都可能具有雙重含義。」

麥可・霍華(Michael Howard)與彼得・帕雷特(Peter Paret)合譯版本《戰爭論》(On War)(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了解這些之後,我們就能從克勞塞維茨的戰爭理論中探究其戰略內涵了。克勞塞維茨最著名的格言——「戰爭無非是政治透過另一種手段的延續」——是戰略家們的共同綱領。英國著名軍事歷史學家麥可・霍華(Michael Howard)爵士和美國軍事、文化和藝術史學家彼得・帕雷特(Peter Paret)合譯的版本中,選用了「policy」(政策)一詞,因為他們覺得這個詞的指向應該高於日常的「politics」(政治),在他們看來,後者在英國和美國有負面含義。但美國國防大學學者克里斯托弗・巴斯福德(Christopher Bassford)認為,「政策」聽起來過於死板、單邊和理性,而「政治」的優點是傳達了互動的意思,體現出敵對雙方被衝突綁在一起的狀態。兩種解釋都有道理,要點在於戰爭若能堅持政治目標,就能避免成為愚蠢的暴行。這句名言並非想說戰爭始終是政策的合理表現,也不是指從政治到戰爭只是從一個定義變成另一個定義。兩者的區別在於暴力以及兩種敵對意志之間的尖銳衝突。這反過來又強化了感情因素和運氣成分的作用,它們在政治領域表現明顯,但對軍事領域的影響卻重要得多,常常使戰爭行為趨於複雜化。所以,克勞塞維茨毫不否認戰略的有效性,因為這才能體現出《戰爭論》的價值,他想強調的是戰略所受的限制,這種限制會讓聰明反被聰明誤。

年輕時的克勞塞維茨(Wikimedia Commons)

政治乃至戰略以執著追求國家利益為目的,很難為其披上合理的外衣。雖然他的格言後來常常被引述為權威論斷,用來說明民事手段優於軍事手段,但美國陸軍軍事學院研究員、克勞塞維茨軍事思想研究家安圖利奧・埃切瓦里亞(Antulio Echevarria)提醒人們注意,克勞塞維茨的很多關於政治和國際衝突的思想,特別是沒有經他修改的章節所表現出的思想,都是循環和宿命的。作為一位軍事理論家,克勞塞維茨真正的偉大之處在於他從自己成熟思想的深處對戰爭本質的觀察。在他看來,戰爭呈現出:

顯著的「三位一體」特點,包括:原始暴力、仇恨和敵意。這些都可被看作一種盲目的自然衝動;機會和機率的作用,創造精神在其中自由活動;以及作為一種政策工具的從屬性質,它使戰爭僅受理性的支配。

這三大因素之間複雜多樣的相互作用為他的理論提供了支撐。「三位一體」學說超越了他的著名格言,暗示了政治並不能統領一切,而只是三者之一。任何國家要想在一個充滿挑戰的國際體系中生存(克勞塞維茨對「三位一體」概念的理解正是基於此種認識),政治就必須始終為戰爭創造條件,但政治又不能挑戰「戰爭的基本原理」,以免減少成功的機會,進而影響最終目標的實現。反過來,這又可能讓軍事行動造成巨大的政治後果。雖然軍事明顯從屬於政治,三大因素的動態特徵仍有助於人們理解為什麼它們的相互關係如此複雜。

The Defense of Champigny, by Édouard Detaille(Wikimedia Commons)

理想意義上的戰爭作為一場對立意志的衝撞、一場大規模的決鬥,很容易發展成絕對的暴力活動。克勞塞維茨承認存在這種可能性,但他同時針對三大因素中的其他兩項,解釋了為何絕對暴力活動不可能成為現實。政治是制約戰爭的一種力量,而摩擦則是另一種。這也是克勞塞維茨對於軍事思想發展所做的最重要貢獻之一。「摩擦」概念的提出,幫助人們認清了理想中絕對的、不受限制的戰爭與現實戰爭的差別。他在書中對這一現象做出了解釋:

戰爭中一切事情都很簡單,但最簡單的事情也就是困難的事情。這些困難積累到最後就會產生摩擦,沒有經歷過戰爭的人對這種摩擦是很難想像的⋯⋯無數意想不到的微小事件加在一起,就會降低整體作戰水準,以致原定的目標總是不能達到。

其結果就是「作戰效果無法估測,因為很大程度上要靠運氣」。所以,摩擦會導致延誤和混亂。在戰爭中採取行動就像在水中行走,眼前的景象常常晦暗不明。「所有行動都是在類似黃昏那種半明半暗的條件下進行的,而且就像在雲霧裡或月光下一樣,看什麼都覺得尺寸很誇張,樣子也變得稀奇古怪。」這注定會讓統兵的將領們感到沮喪。做每件事情都會比在正常情況下花費更多時間,很難根據戰場形勢隨機應變。

Battle of Königgrätz, by Carl Röchling(imgur: TheTeutonicKnight)

在看似相互矛盾的三大因素中,暴力和機會仍可能從屬於政治和理性的運用。如果戰略家失去理性,戰爭就會逐漸變得混亂失序、無法預測。聰明的戰略家所面對的挑戰,是如何先發制敵,如何預見所有導致摩擦的因素和偶發風險。正確的做法是針對混亂狀況和不可預知因素提早做準備,而不是打退堂鼓,認為這些因素會讓全部計畫失效、功虧一簣。檢驗一位將軍是否偉大,要看他能否制定出一個自己能夠一以貫之的計畫。克勞塞維茨提到,指揮官應該是軍事天才,但不一定是指像拿破崙那樣出類拔萃、百年不遇的人物。天才要明白戰爭的需求,了解敵人的特點,並時刻保持冷靜的頭腦。當然,一個自作聰明的將軍絕非克勞塞維茨心目中的天才,他更欣賞那些能克制自己的想像力和創造力、牢記戰爭殘酷現實的人。

因此,他在描述戰爭時,一方面認為明智的做法應該是保持最大的靈活性,並隨時抓住機會;另一方面又提出相反的結論,主張以一系列密切相關的連續性步驟為基礎,制定出一個明確的作戰計畫。他特別強調,制定計畫時應謹慎認真、集中精力。戰略家必須「擬制戰爭計畫,其目標將決定為達到這一目標所應採取的一系列行動」。發動戰爭不能沒有一個深思熟慮的計畫。一旦計畫開始實施,只有在不可避免的必要時刻才可以修改它。克勞塞維茨將戰略定義為「利用戰鬥來達到戰爭目的」,這定義把政治目標轉化成為軍事目標。戰略家應「設計出每一場戰役,並決定其中的每一場戰鬥」。為了獲取勝利,選擇更有計畫地投入戰爭是可以理解的,但他如何確信每個計畫都會落實呢?

《戰略大歷史:戰略是人類永恆的遊戲規則,懂戰略,你就能理解世界、定位他人,掌握自己的優勢》(Strategy: A History)

作 者|勞倫斯・佛里德曼(Lawrence Freedman)
譯 者|王堅、娟娟
出 版|商業周刊
日 期|2020年4月

【書摘經「商業周刊」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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