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煉:為什麼蘇珊・桑塔格被稱為美國最後一個「歐洲式」知識分子
【01哲學編按】今天是作家、文化理論家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忌日。朱又可於2018年曾訪問詩人楊煉(Yang Lian),後成書《被偷走的骨灰甕:楊煉文學訪談錄》,當中一篇楊煉憶述自己與桑塔格相遇的經過,以及一些片斷,讓我們透過更切身的角度一窺桑塔格。
桑塔格:攝影具有侵略性 它或明或暗地操縱了人們對於現實的感知
朱又可:那你說說桑塔格。
楊煉:在安默斯特學院做科普蘭學者那一年,我和蘇珊・桑塔格還不認識,我認識她是在一九九七年的倫敦。那年我們剛剛搬到倫敦,立足未穩,就遇到了香港回歸中國這件大事。香港是原來英國的殖民地,英國自然對此重視得不得了,而有一個世界上相當出名的雜誌,叫《查禁索引》(Index on Censorship)的,編輯部正在倫敦。
《查禁索引》最早由很關注人權的英國作家史坎梅爾(Michael Scammell)創立,以推動言論自由為宗旨。他們想為香港回歸製作一個特輯,於是發信請六四後流亡海外的各類中國作家賜稿,結果讓他們大出意外,一封回信都沒有!
沒辦法,不知他們怎麼打探到,倫敦竟然有一個新來的中國流亡詩人,找到我之後,他們告訴我遇到的困難,想請我參加這個特輯的編輯,我當然同意,就給散落世界各地的作家、藝術家朋友們寫信、發傳真、打電話,其中包括劉賓雁、黃永玉等等,讓英國人驚奇得不得了的是,我的邀請信發出,沒幾天所有被邀請人統統回信了,而且熱情接受邀請,稿件也紛至沓來。最美麗者如黃永玉先生,竪行信箋上毛筆書法瀟灑俊逸,文章內容更是慨嘆深沉,這稿件一到,那雜誌的英國老編輯雖半個中文字不懂,卻也立刻猜到這是件瑰寶,緊緊抓在手裡,死活不肯交回原作,只做了個複印件交給翻譯,英國人對金錢味兒的嗅覺,真讓人服了!
雖然我的 Yanglish(楊文,意爲楊式英語)很差,但在大家為那個特輯的英文標題發愁時,我卻想出個好題目:Hong Kong Goes Back——香港回去了。既意味著「返回」,也意味著「退回」——祖國、歷史,沒人知道它的未來。
正當我們編輯的時候,有一天編輯部裡來了兩個人,一個我認識,是英國作家伊恩・布魯瑪(Ian Buruma)。我們一九八六年就在香港認識了,那時他是香港遠東經濟評論的編輯,後來到了英國,包括給《衛報》等等寫專欄,同時自己寫書。他懂中文,也懂日文,兩任老婆都是日本人,再後來跟他第一個老婆離婚以後,就住在美國繼續寫作,又和我一起在紐約上州的巴德學院教過書,還當過一段美國著名的紐約書評雜誌主編。和伊恩・布魯瑪一起進來的另一位是個女士,臉型輪廓鮮明,看得出來年輕時是個美人,可現在黑髮間夾雜著一綹醒目的白髮。雖然伊恩・布魯瑪也算個名人,但編輯部的人們紛紛站起來,卻都迎向那位女士。
當人們開始互相介紹,我才聽到那個名字:蘇珊・桑塔格。也要怪我出國漸久,看不到多少漢譯外國作品,所以竟然對這名字一片陌生。也因此,我站在一邊,倒更像個觀察者,只見人們紛紛圍著蘇珊・桑塔格,毫不吝惜地獻上很多贊美之詞,而蘇珊・桑塔格表情卻很平靜,不停謙虛地說:「我只是個支持者,我只是個支持者。」這句話是針對著《查禁索引》的辦刊宗旨而發的。
還是蘇珊・桑塔格先注意到了我這個站在旁邊的陌生中國人,她打量了我一下,問:「你是誰呀?」當聽到我被介紹是香港特輯的特約編輯時,她眼睛立刻亮了:「太好了!這個特輯太重要了!」顯然,她對香港回歸這件事非常關注。
後來我才知道,蘇珊・桑塔格早就關注中國,尤其六四天安門屠殺之後,更是如此。因此,當她發現我和《查禁索引》共同工作,不禁向我提出一個很實際的問題:
「你知道在美國有個中國流亡雜誌叫做《傾向》嗎?」
「知道啊。」我從八十年代就認識黃貝嶺和孟浪了。
「他們想採訪我,你認為我是不是該接受他們的採訪?」
「我認為你可以接受這採訪,雖然現在海外流亡雜誌不少,但多一個畢竟比少一個好。」
「是嗎?那好,我回去就告訴他們,可以做採訪。」
《傾向》在採訪了桑塔格後,又借著她的名頭,連續採訪了許多名人,有桑塔格開路,這類要求從未被拒絕過。
二○○三年,我又應邀到美國紐約州的巴德學院教了一個學期的書,那是一個獨特的課程,叫做「拱頂石」,主題是詩歌寫作,但創作背景很國際性,所以我要用英語講創作,同時介紹我的中外經驗在創作中如何體現?這是個很有創意的想法。
在這期間,我和桑塔格就更熟悉了。巴德學院是詩歌方面很強的一個學院。著名的美國詩人約翰・阿什伯利(John Lawrence Ashbery, 1927-2017)就在那裡教書。伊恩・布魯瑪也在那兒,他教一個特殊的課程:新聞寫作。巴德學院離紐約不遠,因為伊恩・布魯瑪家住紐約,所以我也經常去紐約。每次我們見面,差不多都會和蘇珊・桑塔格(她喜歡吃中國菜)在中國城吃飯,我也到過她家幾次,她住在紐約曼哈頓,是靠近哈德遜河(Hudson River)邊一個頂樓的大房子。房子中間擺著兒子送她的一輛摩托車。蘇珊・桑塔格性格奔放豪爽,對待愛情和性也一樣。她原來是個美女,先結婚生了兒子,最後又變成了同性戀,真是五彩繽紛。
那時我讀她的東西並不太多,她送給我她的小說《火山情人》,還有另外一部小說,她說她最希望被別人認為是一個小說家,而不是一個政論家,批評家。《論攝影》是她最有名的一本書。
朱又可:她還寫過《疾病的隱喻》、《反對闡釋》等。
楊煉:好像是。她說,我希望我的選集裡乾脆不收這篇東西(指《論攝影》)。編輯說,什麼?你瘋了吧?後來,當我讀到她最後那篇〈注目他人受刑〉,才真正理解了她的犀利程度,她寫美國士兵在伊拉克虐待戰俘,拍戰俘受刑的照片,享受照片呈現的虐待快感。那篇作品,對人性心理的層次,剖析得太犀利太深刻了。她這種獨立不羈,就是在我們一起吃飯聊天的時候,也表現得很充分。
伊恩・布魯瑪是半個猶太作家,他的母親是猶太人,父親是荷蘭人,但他比較傾向猶太人和以色列人。一次我們吃飯中,他說起現在歐洲的民族主義越來越厲害,但今天的民族主義不一定要打仗,某種意義上,踢足球代替了戰爭,成了民族主義的一種象徵。
蘇珊・桑塔格馬上就說,對不起,我不這麼認為,我覺得美國的民族主義比你們歐洲不知道要強多少,連玩足球我們都不玩你們的足球,我們都要自己一套。她從不隱晦自己跟別人價值觀的不同。
於是我理解了,為什麼別人把蘇珊・桑塔格稱為美國最後一個「歐洲式」的知識分子。她真正關注的是普世的人文主義價值觀,而不僅僅局限在某一個國家語境之內的觀念。這讓人很感動。
後來還跟她通過信,我說,雖然中國有非常深刻的政治困境,但我仍然認為,中國的政治問題是整個文化轉型的一部分。其複雜性和艱難的程度,基於傳統觀念、價值系統,與現代普世的思想系統之間的深刻轉折,這是對中國文化的深刻提問,也是對每個文化和個人的深刻提問。所以中國的改變,遠不只是某個政治口號的變化,從喊這個口號換成喊那個口號,而是真正要在思維方式和價值觀念上發生變化。
她給我回信說,她非常享受這封信,這是她這麼多年讀過關於中國的思考裡,最到位的文字。
我始終覺得,雖然她特別想來中國卻沒機會,但是她充滿穿透性的理解力,遙遙把握住了一個那麼遙遠、深厚、複雜的文化變化,這個思想案例,極有創造性。這和她對西方文化自身的剖析非常一致,都拒絕流於簡單化。這也讓我很感動。
《被偷走的骨灰甕:楊煉文學訪談錄》
作者|楊煉、朱又可
出版社|南方家園
出版日期|2020/11/09
【本文獲「南方家園 」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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