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巴塔耶》|在他眾多的假名之下,巴塔耶正讓各種「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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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哲學編按】以「情色論」見稱的法國哲學家、文學家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曾說:「我的作品一直以來是逃離我的。」
本文節錄自朱嘉漢著的《夜讀巴塔耶》,在整理出巴塔耶用過的假名外,亦解說他透過假名來賦予自己作品的特性,以及他跟自己作品之間的關係,彷彿這些作品的產出與玩笑似的假名,本身就在實踐巴塔耶的耗費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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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塔耶與他的假名們

如果我們只順著巴塔耶的名字去認識他的作品,其實忽略了一個事實:他生前有許多作品沒有公開,也不是使用本名發表。

譬如我們今天傳頌的情色文學經典《眼睛的故事》、《艾德瓦爾達夫人》,都是他使用不同的筆名發表的。巴塔耶使用了很多名字寫作,這些歸屬不同名字的作品,與他以真名發表的作品一樣重要。若想稍稍還原巴塔耶,首先得召喚回「他的名字(們)」,然後再遺忘。

如今,我們只會記得巴塔耶這名字,難以想像那些作品,在巴塔耶活著的時光,是怎樣壓在他幾乎一用即丟的假名底下的。

巴塔耶《眼睛的故事》(Story of the Eye)(Penguin Books)

巴塔耶的作品本身極為散亂。今天他所有的作品被歸回他的本名底下,分門別類、按年代或文類梳理過,都是死後由編輯處理過的。也可以說他的作品本身有散逸的特質,作品逃離他,他也逃離作品。就像他說的:「我的作品一直以來是逃離我的。」不僅如此,他也擅長逃離自己的作品,不管是使用假名、燒毀手稿、寫到一半放棄而不去完成,都是他刻意為之。

巴塔耶的作品痕跡,像在沙漠中迷走並隨時被風抹去。有時,他的腳步亦會踏亂過去的足跡。今日之所以能完整談論巴塔耶的作品與思想,是因為他的死亡,允許我們把所有他刻意使之散逸的作品,歸回到他的名字底下。換言之,一個作者的永恆缺席(死亡),共同體才得以存在。只有在作者成為他作品的他者時,作品才能完整歸屬於作者之名下。儂熙(Jean-Luc Nancy)以巴塔耶的觀念發展出的「去作品的共同體」,也可以用這方式理解。以不甚嚴謹的方式演繹,巴塔耶的作品建基在他不斷地去作品化,不讓自己的書寫成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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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才可能於今天,我們看到巴塔耶名下的「作品全集」。所有生前的作品都是虛假的名字,而作者真正之名所贈與讀者的完整作品,皆是遺作。巴塔耶意圖把所有的作品成為遺作,與他生前的所有濫用的假名一起陪葬。

我們可以說,理解巴塔耶最重要的作品,即後來於伽利瑪出版的《作品全集》(共十三卷)。

巴塔耶作品化名:

Troppmann《W.-C.》

Lord Auch《眼睛的故事》

Pierre Angélique《艾德瓦爾達夫人》

Louis Trente《渺小》

Dianus《有罪者》

其中,《W.-C.》據巴塔耶說法已經焚毀,後來收錄在《渺小》中,並承認這篇章是用Troppmann 的筆名。此外他在《W.-C.》也解釋了《眼睛的故事》的筆名來歷。也就是說,雖然我們看不到《W.-C.》最初的樣子,但是在《渺小》呈現出來,這原來是《眼睛的故事》之前的作品,此刻成為《眼睛的故事》的補遺。此外還有一個事實不證自明,巴塔耶一次承認三個筆名,代表他並不假裝不同的筆名是不同的人。文學史上使用筆名不是罕例,譬如斯湯達爾、喬治桑、莒哈絲。然而這些名字都有累積文名的功能。巴塔耶則否,彷彿這些作品的產出與玩笑似的假名,本身就在實踐他的耗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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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名,抹去自己,徹底耗費

如上所述,這些筆名並沒有累積文名,甚至累積作品,一個一個都是空的,是只為了抹去而生的符號,到底代表什麼?

奇特在於,不管是為《眼睛的故事》評論的布列東與萊希斯,或是為《艾德瓦爾達夫人》心醉的沙特與布朗修,都知道作者是巴塔耶,可是幾乎沒有人掀開這件事。這些書只在極少的文人間流傳,且對於作者是巴塔耶這件事心照不宣。

巴塔耶不讓假名與他真實人生連結,沒有公開說過他是這些假名背後的真正作者,亦沒有為之設計身世(譬如佩索亞)。使用假名是單純的耗費。一次一次地耗費名字,寫作,不僅像他所說的是為了抹去自己的名字,同時也是抹去作品。寫作不是留下痕跡,也不是不留下痕跡。那像是,抹去痕跡,與抹去痕跡的痕跡。如果看過巴塔耶的作品,也會得到類似的印象,戛然而止,同時想袒露一切卻欲言又止。攤開來,卻隱藏更多。說出話語,卻展現更多沉默。巴塔耶若有意圖要赤裸死亡,這一張張的假面是他的策略,隨機的、不由自主的策略。

巴塔耶的假名是虛無的空轉,是無意義的玩笑(譬如 Lord Auch 這筆名是「上帝在小便」的玩笑)。不需理由,只要單純否定意義,否定巴塔耶之名。然後最終,一切隨著巴塔耶之死一同埋葬。巴塔耶完成自己的名字:最大的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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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塔耶之名底下的三種作品

如今,巴塔耶的作品全都混為一談。然而,他的作品可以分成三類:

一是生前就以本名發表的作品。尤其巴塔耶中年過後,有一定社會影響力時,才真正以本名出版的專書,譬如《內在經驗》。

二是從年輕開始就化名發表的情色書寫,如《眼睛的故事》、《艾德瓦爾達夫人》等。

最後,其實占據最大部分,是如今仍相對沉默的,生前沒有出版的遺作,譬如小說《母親》。

我們早已忘記這些無人知曉的無意義假名。今天我們讀著巴塔耶作品,正展現了一種事實:因為巴塔耶的死,才讓他的名字能夠一次包容下全部的作品。也必須由別人經手編輯,以他的缺席(死亡)為中心,才能編纂出《巴塔耶全集》。從來沒有人記得這些名字,也將不會有人記得。

即使巴塔耶以真名出書,譬如伽利瑪出版的《內在經驗》,他在嚴肅的論證裡,仍不時塞入私密的話語,讓寫作成為與陌生自己的對話。

《內在經驗》(Inner Experience)(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幾乎每一次當我試著寫本書,在寫完之前疲憊感就會來臨。我慢慢地變成原先寫作計畫的陌生人。我忘記前一晚使我燃燒的是什麼,在半夢半醒間,時時刻刻地不停變著。我自我身上逃逸,我的書自我身上逃逸;書變成一個如同完全被遺忘的名字:我沒有餘力去找回來了,但遺忘,這陰暗的感受令我無比焦慮。」

換個角度來看,這是巴塔耶的寫作策略:否定自己作品,不斷與自己作品斷裂,抹去名字,毫不惋惜地虛擲自己寫作時光在徒勞中(少量出版、使用假名、焚燒手稿),不讓作品完整。巴塔耶成了「不停筆寫作」的地獄機器。

巴塔耶考察法國拉斯科洞窟壁畫(Gagosian)

從內容來看,不管是詩、文論、日記、小說甚至無法分類的文體,巴塔耶作品中的「我」總是令人不安。眾多假名之下,巴塔耶讓各種「我」說話。「我說話」,「我」與話語產生矛盾,直到動搖一切。我不再是我,不再受限於這個歷史、權力、語言規範出來的主體裡,終於可以走到框架之外,去理解人類被禁止了解的事物。

他可能早已預見一切。所以一切的不完整,以假名如匿名般發表,以真名卻胡言亂語,致力書寫卻不曾出版,這種種的不完整,最後反而讓作品完整了,成了不折不扣的巴塔耶式的風格。巴塔耶專家米歇爾・蘇雅(Michel Surya)將巴塔耶傳記題為《死亡的作品》,也是將他的作品與死亡連結。

把巴塔耶所有作品放在眼前,不必等到羅蘭・巴特宣稱「讀者的誕生要以作者的死為代價」。因為巴塔耶的邏輯是這樣的:作者必須已死,寫作才可能。

他以死亡換取寫作,等待讀者誕生。

《夜讀巴塔耶:《眼睛的故事》、《情色論》重量級文學家「巴塔耶」概念導讀書》

作者|朱嘉漢
出版社|逗點文創結社
出版日期|2020年12月

【本書內容獲「麥田出版」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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