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婊子」應該叫什麼?從林丹出軌看女性的語言真空
一些男性友人喜愛在鬥嘴時開玩笑稱我為「婊子」,而我常常一時之間想不到相對應的詞語去反擊:奇怪,男「婊子」,應該叫什麼?學生時代的我,曾聽到有調皮的男生用學來的話衝女生罵一句:「臭婊子!」而女生呆了一下,隨即追罵:「你滾開啦!」我想,她一定也有這種想脫口而出,卻又被語言真空絆住了的感覺。近日的社交媒體,鋪天蓋地是林丹出軌的新聞。回想起之前,大陸男演員王寶強發公開信稱妻子馬蓉出軌一事,網絡上一片聲討馬蓉是「婊子」的浪潮。我突然很好奇:究竟網民又會如何稱呼出軌的林丹呢?或許我能從中獲得啟發:當有人想罵男人為「婊子」時,應該罵什麼?
還是說,我們的文化,根本沒有對男人的「婊子」批判?
林丹出軌的相關新聞在最近鋪天蓋地般迎面而來(截圖)
失蹤的「男婊子」、「男蕩婦」
當一個女性出軌時,批評她的聲音裡總會出現「婊子」一詞。「婊子」的意思,是妓女。也就是說,一部分人認為,沒有忠貞於單獨一位男性,而與其他男性發生性關係的女人,就是妓女。而這在他們眼裡非常嚴重,因他們認為,妓女就是最不好的女性。
還有不少人使用「蕩婦」一詞,去痛罵出軌的女性是水性楊花,不守「婦道」。「蕩婦」,指女性在性方面放蕩淫亂。而怎樣才是放蕩淫亂呢?性經驗豐富,或者對性持有開放的態度。出軌的女人,人們為了批評她破壞了對婚姻或愛情忠貞的承諾,便罵她是「蕩婦」。顯然,性經驗豐富和性態度開放,對部分人來說,是對女性的一種羞辱。
然而,仔細瀏覽網民對林丹的批評,我發現他們大多稱他為「出軌男」、「賤男」、「垃圾」,而沒有任何一個稱呼是和「婊子」一樣,將他「貶為」性工作者,也沒有一個稱呼可媲美「蕩婦」,試圖用性經驗豐富和性態度開放來侮辱他。反而,人們大多從「沒有負起一個男人的責任」來指摘他。唯一與「婊子」有關係的,倒是有人會罵:你這個「婊子養的」。
同樣是出軌的行為,為什麼我們沒有和「婊子」、「蕩婦」相對應的男性詞語,去罵那些出軌的男人?還是說,我們根本沒有打算從「婊子」、「蕩婦」這方面去羞辱男性,因為我們知道在現有的文化中,性經驗豐富和性態度開放,根本不是對男性的一種羞辱?
語言真空的背後:性的雙重標準
當一些女性痛恨那些出軌的男人時,當一些女性也想表達對放蕩男人的鄙視時,當一些女性僅僅是想回擊別人罵自己是「婊子」時,她們想衝口而出,卻發現語言中並不存在「男婊子」「男蕩婦」,只能憤恨地說一句:「渣男」、「婊子養的」、「滾」。唉,這與「婊子」相比,是多麼力度不夠的回應,甚至還只能通過侮辱對方同樣是女性的母親,來侮辱男性。這令我感覺非常不值。我開始想,這種「失語」,背後的原因是什麼?為什麼社會幾千年歷史,我們的語言中竟沒有「男婊子」?
我認為,女性對「男婊子」的失語背後,正是來源自一種落後的社會性別文化,其中有著「性的著雙重標準」。性的雙重標準,即是對男性的性道德要求,與對女性的性道德要求不同﹖男人的性經驗豐富、好色,是被肯定甚至讚美的,仿佛性經驗越多,才越稱得上是「男人」。反之,對於女人,社會性別文化要求她們「純潔」,何謂純潔?便是對性的無知和經驗少,以及不渴求性。這種性的雙重標準,可以解釋人們對出軌的女性和男性持有不同的態度:出軌的女人,違反了社會性別文化對她們的性道德要求,這種性道德要求同時成為了評價女人本身是否有價值的標準;而出軌的男人雖然也違背了約定俗成的婚姻和愛情的專一要求,但這從來未被視作其本身內在價值的標準,甚至是反向標準。於是,由於此種對性的雙重標準,實際上男人的「犯規」相比女人而言是更可接受的。因此,人們對出軌的女人咬牙切齒,必須罵「婊子」而後快;然而對出軌的男人,人們只能搖頭說失望啊失望,卻不會說「你這個淫蕩的妓男」——你也覺得聽起來很怪吧?要知道,性經驗豐富,可不是對男人的羞辱,而是讚美。
女性主義社會學者上野千鶴子在《厭女》一書中提到,性的雙重標準,是在以夫妻為中心的近代家庭制度形成的時期,同時也是娼妓制度形成的時期建立的。她說,性的雙重標準將女人分為兩個集團:「聖女」與「蕩婦」,或「妻子.母親」與「娼妓」。在我看來,性無知或性經驗少的、對性「克制」的女性,便是被歸為「聖女」,可做「妻子.母親」的一類;而性經驗豐富、性態度開放、渴求性的女性,便被歸去「蕩婦」、「娼妓」一類。
她更深入指出,這種對女人的分類,正是一種「分而治之」(divide and rule)的做法,通過將支配對象分離隔斷,讓她們互相對立,從而互相不能產生連帶感。簡單來說,套用在出軌的例子中,便是一些女性會自覺與出軌的女性劃清界線,並參與到對出軌女性的全民聲討當中(如王寶強的妻子馬蓉),由此獲得一種被分類的安全感:我屬於「聖女」那一邊,我不是婊子,不是蕩婦。這種分類,讓女性無法獲得「我們都是女性」的連帶感,而相互對立,互相指正、審查對方夠不夠「聖女」,並主動揪出那些「婊子」。上野千鶴子說,這便是女人的「娼妓歧視」。
可見,性的雙重標準,不僅讓女性無法批評男人為「婊子」,更讓她們互相分化對立,主動維護這不公的標準。
被消解的主體性:「日」「操」「屌」
女性的失語症,不僅表現在「婊子」這種性的雙重標準上,還表現在性的主體性上。在日常語言中,當談論到性行為時,為表現自己的主體性,男人可能會進行「下流話」的交談:「我操/屌了她」。這三個動詞,體現出男性將女性作為性的客體的貶低。正如上野千鶴子所說,「下流話」是男人作為性的主體而進行相互確認的儀式:我操了女人,成為性的主體,我屬於男人這個集團。她認為,所謂的「厭女症」,就是不把女人視為與男人同等的性的主體,而將女人客體化、他者化,直接來說,就是歧視和蔑視。
女性該如何反擊這種被客體化的處境?女性可以如何談論性,可以說什麼下流話呢?女性一張口,腦海中浮現的,竟全都是侮辱女性,或置女性於被動狀態的詞彙。難道說「我被屌了」?這恐怕不能表現女性的主體性,不是對男人的下流話吧。女性只好說:「我和他做了/上床了」,以一種與男性平等的、同為性行為主體的方式。近年,網絡才終於出現了一些可供女性表示性主體性的表達,比如「我睡了他」。不過,這也難以與「日」、「操」、「屌」媲美:這三個動詞,還被用作粗口來罵人。當有人說「我操你」的時候,女性可以說什麼?難道是「我睡你」?顯然,大多數時候,女性的反擊只能是用相同的、侮辱女性的粗口,回敬一句「我操」、「屌你啦」。
從女性角度出發、以女性為主體的性描述語言是如此貧乏甚至「失蹤」,可窺見社會長期以來,都是由男性角度出發去定義「性」,並且由男性制定性的遊戲規則——上文所提及的性的雙重標準。在男性的定義中,男人是性的主體,而女性則不是與他同等的主體,而是客體,男人插入女人,屌了女人。在這定義中,女人甚至可被物化——男人通過性,「得到」了女人,而女人在性中是失去的一方。於是,性經驗少的女人,才是「純潔」的,「婊子」就是那些被很多男人「屌」「得到」的女人。在由男性定義性的社會裡,又怎會有「男婊子」一詞?
Miranda Fricker提出的「認識性不正義」理論
女性失語症是認識論上的不正義
女性在性的雙重標準,以及在女性的性主體性上的失語症,我想嘗試用哲學家Miranda Fricker所提出的「認識性不正義」(epistemic injustice)去理解,在此與大家分享。Fricker認為,認識論有兩種基本的日常實踐:傳達知識,以及理解(make sense of)我們的社會經驗。對二者,Fricker提出了一種與道德有關的討論:關於傳達知識,存在一種認識論上的不正義,她稱之為「證言不正義」(testimonial injustice);而關於如何理解我們自身的社會經驗,也存在認識論上的不正義——「詮釋不正義」(hermeneutical injustice)。舉一個簡單例子:當女性和男性向警察作供時,警察傾向不相信女性,這便是「證言不正義」。而當一個女性遭受職場性騷擾,如果她所身處的社會尚未對她的這種社會經驗形成一種「這是性騷擾」的集體共識(collective understanding),而將此看做「調情」時,不止社會其他人無法理解她,甚至她自己也無法很好地理解她所經歷的事情。單看她所處的這種狀態時,我們只能說她受到了認識論的傷害(harm),但要說明她所處的狀態是不正義的,我們就要指出,這種狀態,也即詮釋上的集體共識的缺失,特別傷害到女性這個群體,而非其他群體,那麼這種狀態就構成了「詮釋不正義」。
Fricker又指出,造成這種不正義,原因是有權力的人或群體,在參與建構某種社會共同理解(collective social understanding)時,擁有相比弱權力者更多的優勢。這些有權力的群體,可以影響社會的集體詮釋資源(collective hermeneutical resource),比如令這資源形成一種對某個身份群體的人的偏見,從而,當有權力者群體去理解自身的社會經驗時,可享有更有利的詮釋資源;而那些弱權力群體的人要理解自身的社會經驗,就無法享有相同的有利自身的詮釋資源去解釋這些經歷,從而他們對自身社會經驗的解釋會在社會共同理解的建構中失聲(be obscure)。
性的雙重標準,以及女性在性的主體性缺失,可說是男性作為有權力的一方,在參與建構社會共同理解時,因擁有比女性更多的優勢,而影響社會的集體詮釋資源,形成一種對女性有偏見的詮釋資源——女性不應該性經驗豐富,否則便是「婊子」「蕩婦」;女性只是性的客體,而非與男人一樣平等的主體。失蹤的「男婊子」,失蹤的女性作為性主體的語言,便是這種被偏見影響的社會詮釋資源的體現。
於是,女性在嘗試對自身性經驗進行理解時,便只能從這種充滿偏見的詮釋資源獲得詮釋:對自己,她可能也會陷入一種自我的性道德譴責當中,無法很好的理解自身經驗;即使她沒有自我譴責,當她希望向別人解釋自己的經驗時,別人卻因為這充滿偏見的集體詮釋資源而無法理解她。當她們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想批評性經驗豐富的男性時,卻發現根本不存在這種詮釋資源。而當她們想談論性時,她們能夠運用的語言卻大多充滿對女性的侮辱和客體化傾向,這種語言是社會性文化壓迫女性、客體化女性的結果,而她們更加因語言的缺失而無法很好地理解自身的性主體性,或讓其他人理解她們的性主體性,造成惡性的語言真空循環。再者,當女性在社會中享有的權力和地位仍低於男性時,她們對社會共同理解的建構及參與,便可能沒有像男性那樣具有優勢,她們對社會的詮釋資源的影響力,便可能沒有男性那麼大,從而她們對自身經驗的解釋便會因此而失聲。
當女性每日使用「婊子」、「屌你」去開男性玩笑,或嚴肅批評男性時,她們其實正在被迫使用對女性不公的社會集體詮釋資源。要改變這種狀況,便需要讓女性獲得與男性同樣的參與社會共同理解的能力和機會,讓女性自身的社會經驗得到發聲。否則,我們便可能一直活在充滿「聖母婊」、「綠茶婊」、「傻逼」、「操你」等歧視女性、客體化女性的語言的社會之中,張口發現「男婊子」並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