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廷白煙》:因這位教宗 教廷變革的車輪正一點點向前挪動
羅生門中的教宗發言
一向敢言的教宗方濟各(Pope Francis),近日因一句爭議性的言論又上了新聞。他在導演葉夫根尼・艾菲尼夫斯基(Evgeny Afineevsky)最新的紀錄片《Francesco》中,對同性戀議題表態: 「我們應該建立一套民事結合法律,讓他們可以有法律的保障。」(What we have to create is a civil union law. That way they are legally covered.)自2013年上任至今,對離婚與再婚人士、同性戀表現出寬容態度的方濟各,已經多次挑戰過教會保守派的傳統。
不過這一次,還很有些撲朔迷離的意思。按照《紐約時報》的說法【註】,記錄片裏的採訪片段,其實是教宗2019年接受墨西哥 Televisa 電視台訪問的內容,導演艾菲尼夫斯基不過是從梵蒂岡的檔案庫裏把它找出來,放在了自己的電影中。這個片段之所以沒有在 Televisa 播出,據聞是由於教廷對內容進行過審核。但這會引出一個新的疑問——既然片段已被剪掉,又如何會被重新允許在電影中使用呢?梵蒂岡的回應是:拒絕回應。
也許矛盾與迷霧的表象本身,已為我們粗略勾勒出了一幅教廷內部鬥爭與變革的輪廓。
本篤十六世與方濟各
在《Francesco》上映之前,不妨先回顧一下 Netflix 去年的一套熱門電影——《教廷白煙》 (The Two Popes)。方濟各的前任——被視作保守派代表的教宗本篤十六世(Pope Benedict XVI),曾做過一個更為大膽,令世界震驚的決定。
電影開場不久,鏡頭從意大利岡多菲堡上空飛過,阿爾巴諾湖由巨大的火山口形成,湖面如鏡。陽光為城堡屋頂鍍上薄薄一層金輝。花園正繁盛,植物迷宮被修剪得過於齊整,從高處望去,彷彿享用不盡的鬆軟糕點。這樣的景象不似人間,更像是遙遠的天國勝境。
觀看電影,很難不被這一幕夏宮的壯美擊中。同樣的感覺,還出現在當本篤十六世與還未成為教宗方濟各的伯格里奧(Jorge Mario Bergoglio),坐在梵蒂岡西斯汀小堂內,望著壁間米開朗基羅的巨作《最後的審判》之時。眼前的宏麗,會讓人憑空升起一份敬畏之情。但亦不免生出一陣困惑:是否只有在如此精美與高貴之中,才能找到上帝的身影,才配談論上帝?
電影中,伯格里奧拒絕住進為樞機主教準備的府邸,他說:「它太豪華,太大了。」本篤十六世發難:「你在用自己的純潔簡樸,隱射我們其他人都過得不夠簡樸。」碰撞——在保守強勢的教宗與希冀同現代世界對話的樞機主教之間——已然開始。處處有機鋒。可惜這次會面,只是一場美妙的構想。宮壁典雅,鏡頭內兩位智者如在端坐在雲間傾談;天主教真正的危機,崩塌為表,罪惡為裏,早已於俗世的縫隙中,一日一日蔓延、裂變開了。
若望・保祿二世之後,辭職的教宗
故事要回到2005年4月2日,教宗若望・保祿二世(Pope John Paul II)去世。對這場兩千年來最為隆重的教宗葬禮,電影直接用了當日的真實影像。聖彼得廣場上,忽然風起,經書書頁被風吹動。在信徒眼中,這是教宗精神仍縈繞此地的象徵。4月19日,新教宗選舉。也許是為了表現作為樞機團團長和保守派代表人物的絕對威望,在安東尼・鶴健士(Anthony Hopkins)扮演的拉辛格(Joseph Aloisius Ratzinger,即本篤十六世)身上,我們看到了一種政治強人的氣勢。現實中的拉辛格,舉手投足間其實頗為柔和。四輪投票後,梵蒂岡上空升起白煙。新當選的拉辛格以本篤十六世為名號,他稱自己為「在上主葡萄園裏簡樸卑微的工人」。
2013年,本篤十六世宣佈因年老力衰,無力履行教宗職務而辭職。
並非沒有過教宗辭職的先例。但歷史上僅有的三位,都是亂局煲中權力鬥爭的惡果。本篤九世(Pope Benedict IX),一生放蕩不羈,把教宗一職出售予自己的教父,即額我略六世(Pope Gregory VI),此為一。而後本篤九世後悔,重回教廷奪位,額我略六世被迫辭職下台,此為二。最後一位辭職的教皇,額我略十二世(Pope Gregory XII),則是為了結束羅馬與亞維農兩個教廷的分裂,主動退位。戲中,本篤十六世説自己辭職是因為「無法再聽到上帝的聲音」,這是理想而正確的答案。但外界更願意相信,辭職關「人事」,而非「天意」。
天上與地上的罪與惡
仍要回到若望・保祿二世時期。
2001年,《波士頓環球報》揭露了當地神父由六十年代便開始的性侵事件。這次報導,後來成了奧斯卡最佳影片《聚焦》(The Spotlight)。最終結果是神父入獄,而樞機主教羅賓納(Bernard Francis Law)亦因包庇行為身敗名裂。羅賓納,正與教宗若望・保祿二世一樣,同屬教會保守派。各地天主教的性侵醜聞從那時起便愈掘越多,隨著若望・保祿二世的離世,危機重重的教會被交予同樣是保守派的本篤十六世手中。八年後,辭職發生。
性侵、腐敗、背叛⋯⋯典雅宮壁正在坍塌。原來與神同行之地,罪惡並不比「墮落」的人間更少。觀其因,真的只是由於人性根源的罪惡,無法被徹底淨化嗎?若向外看,便會發現,教會將所有女性排除在聖職之外,反對同性戀,而神父必須保持獨身的要求,與性侵受害者多為十二、三歲的男孩之間,不會沒有關係。對「純潔」的過於執著,也許反而令被壓抑的邪念愈發擴散。伯格里奧的一句台詞,則道出了另一個真相:「教會寧願讓九人受傷,也不願讓九百萬人失去信仰。」
——當「神」被把持在人手之中,一隻被禁錮的手犯了罪,另一隻手變為掩蓋罪的幫凶。兩手合一,終不可避免地令其「墮落」為人間集團的圖騰。
在成為教宗方濟各之前,伯格里奧是這樣一個人:熱愛足球的阿根廷隊球迷,愛跳探戈,不愛教宗行頭。成為教宗後,他開放夏宮給民眾參觀,分聖餐予離婚人士,在謙卑的外表下,實有著極為大膽的理念,為教會開出一派先風。但正如「方濟各」一名取自十三世紀時照顧貧苦,守護環境的聖人「聖方濟各阿西西」(Saint Francis of Assisi)。在任這些年,雖對離婚與再婚人士、同性戀,對女性無法擔任聖職的現狀都表示過同情,方濟各還是將激進與革新的熱情,更多放在了貧窮、移民與環境保護上。
變革的車輪,一點點向前挪動
不過就在2019年,因亞馬遜地區神職人員不足,前所未有的,方濟各第一次同意將考慮准許已婚男性擔任神父的提議。再之後,就有了這次對同性戀的表態。變革的車輪似在巨大的阻力下,一點點向前挪動。
電影《教廷白煙》有一個漂亮的結尾:兩位教宗如老友般見面,一同在夏宮看了世界盃的比賽轉播。現實沒有這樣完美。還是在去年,已榮休的本篤十六世忽然發文,指教會性侵事件爆發的源頭,是六十年代的革命運動思潮——自由主義、性解放侵蝕了教會道德。六十年代,正好是教會召開第二次梵蒂岡大公會議,自由派崛起,內部變革開始的時期。對比方濟各把性侵歸結於教會等級制度中系統性權力濫用和權威崇拜,他們是站在了相背的立場中。
然而二人又是極相似的。作為堅定保守派的本篤十六世,能主動脫下「教宗」這件有著無比榮耀的外衣,讓所有人瞭解到:原來「神的代表」也是一項可以辭職的工作,原來世界上可以同時存在兩位教宗。沒有比這更不保守的事了。對這個古老的宗教而言,變革早已發生了。
【註】參考連結:https://www.nytimes.com/2020/10/22/world/europe/pope-same-sex-unions-mystery.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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