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宗哲對話錄》有關宗教與迷信的討論

撰文:陳文豪
出版:更新:

王偉雄教授與劉創馥教授最近寫了一本討論宗教哲學的書本,他們透過扮演無神論代表(哲懷)和有神論代表(宗信)去討論宗教哲學。很多人都已經寫了文章探討這本書的內容和作出一些評論。本文也嘗試加入討論,並集中討論書中第二章有關宗教與迷信的關係。

王偉雄教授與劉創馥教授最近寫了一本討論宗教哲學的書本,他們透過扮演無神論代表(哲懷)和有神論代表(宗信)去討論宗教哲學。很多人都已經寫了文章探討這本書的內容和作出一些評論。本文也嘗試加入討論,並集中討論書中第二章有關宗教與迷信的關係。

 

在第二章中,他們希望探討相信宗教本身有多大程度可被視作迷信。在書中,宗信開宗明義指出相信宗教不等於迷信,而哲懷反駁宗信指出「迷信不一定是宗教,但宗教卻一定有迷信的成份。簡單點說,宗教就是有系統、有組織的迷信。」(頁23)由此可見,哲懷對宗教是迷信的「指控」是相當嚴厲的,也是一個全稱的命題,即哲懷斷言所有宗教都一定有迷信的成份,沒有宗教可以例外。雖然宗信也有回應有關哲懷的觀點,而且最終也沒有誰勝誰負的結論,但整章的內容似乎未能觸及整個問題的核心,而且當中的觀點比較簡略,也看不到很多嚴謹的推論。以作為宗教哲學的討論書籍來說,似乎仍欠一點火候,或許兩位作者只希望作為引旨帶出這個課題。此外,宗信的回應也似乎未能有效的反駁哲懷的論點,以致感覺上哲懷處於一個較有利的位置。以下我將會詳細討論他們對話的內容和作出一些回應和補充。

 

事實上,無論是哲懷與宗信都沒有對「迷信」這一詞語作出嚴謹的定義。哲懷嘗試透過兩項準則來判斷宗教是否一定有迷信的成份(頁25):

 

A1. 相信某些超自然或神秘力量存在;

A2. 盲目相信而不知其所以然。

其後,宗信卻突然再加多以下一項準則,而哲懷也接受了:

A3. 有趨吉避凶的心態。

 

宗信和哲懷均同意若宗教符合以上三項準則,則宗教就是有迷信的成份。然而,他們都只利用了一些生活經驗的例子來說明這三項準則的合理性,而沒有詳細交代定下這三項準則的理據。例如,宗信認為看風水、室內不敢打開雨傘等是迷信,而接受這些迷信的人都是為了趨吉避凶,所以迷信應包含趨吉避凶這項準則(頁24)。但問題是,有些迷信的人為了趨吉避凶而信宗教,就代表趨吉避凶可以作為迷信的準則?如果有些迷信的人會祈禱,那麼祈禱又可以作為迷信的準則?有些迷信的人會唱詩歌,那麼唱詩歌又可以作為迷信的準則?

 

根據Fowler’s Concise Dictionary of Modern English Usage的定義,迷信(superstition)是「一個沒有任何理性基礎的信仰。」而Random House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則將迷信定義為「一種非建基於理性或知識的信仰。」這都是最簡單而且寬鬆的定義。事實上,心理學對這詞語的定義有甚大的分歧,他們對迷信的意思並沒有一致的定義。[1]有些從科學主義去理解,也有些從心理學的角度理解。由於不同的學術範疇對迷信有不同的理解,基於公平原則,我們應採納一個像詞典那樣較寬鬆的定義而非為了迎合某些結論而提出的定義。事實上,這個寬鬆的定義與我們對迷信的一般理解吻合。然而,似乎準則A1和A3與上述的定義並沒有太大的關係。就如宗信認為看風水是迷信,但風水不涉及準則A1,那麼信風水又是否迷信呢?事實上,準則A1與A3根本不應該包在準則之內。

 

為何要假定自然主義的觀點?

 

準則A1是自然主義的觀點。自然主義是一種世界觀,不相信有超自然的東西例如靈魂、鬼、上帝等的存在。事實上,根本沒有充分證據證明自然主義的世界觀必然正確。故此,按哲懷那種嚴格的看法,完全相信自然主義也可以有迷信的成份。將準則A1放在定義迷信的條件內是預先假設了自然主義必定正確。當然,有不少科學家的確相信自然主義,他們的基礎在於未有充分證據證明超自然東西存在,再加上自然科學普遍能解釋大自然的法則,故無需要加添超自然的東西。

 

然而,歷世歷代已經有不少證據或論據提出上帝存在的可能性,例如設計論證[2]、宇宙論證[3]、意識論證[4]、宗教經驗論證[5]、道德論證[6]等。雖然這些論證未能百分百證明上帝必然存在,但至少未至於好像自然主義的觀點般相信超自然的東西必定不存在。事實上,曾經相信無神論的著名哲學家弗魯(Antony Flew),也基於一些當代的科學證據而改變接納一定程度的有神論。[7]既然在這一問題上未有結論,在學術上應公平地看待有神論與無神論,而非將論證責任放在有神論那邊。

 

故此,將相信超自然力量存在放進迷信的準則內是不公平的。此外,自然科學雖然能夠解釋很多自然的現象,但這並不代表上帝不存在,就好像科學家牛頓相信物理定律可以解釋宇宙的所有運動(機械宇宙觀),但他仍是相信上帝是存在的。其實現時還有很多現象仍未有合理的解釋,例如宇宙微調問題、宇宙的開端問題等。故此過早認為自然科學能夠提供一切的解釋未免過於主觀。事實上,科學史告訴我們在中世紀之前,天文學家認為地心說已能解釋到所有天體運行的現象。然而後來哥白尼提出日心說,將天文學家以為牢不可破、並主宰了千多年的理論推翻了。這說明科學理論的短暫成功並不一定代表永遠成功,它也可能有它的限制。

 

有趣的是,當年哥白尼證明日心說的證據並不很充份,他只能說明日心說如何解釋火星等地外行星的逆行現象(retrograde motion),而他的其他預測很多都無法吻合觀測證據(這是因為他假設了圓形軌道,後來天文學家開普勒(Kepler)修正了為橢圓形軌道),再加上逆行現象可由地心說模型的「本輪」(epicycles)和「均輪」(deferents)所解釋,故此當時根本沒有太多科學家相信日心說,直至望遠鏡的發明,讓人觀測了很多新的證據(例如木星的衛星),才令人相信日心說。由此可見,科學理論隨時都可被推翻,現在公認是正確的將來也可能不正確。故此,任何預先假設自然主義必定正確的觀點都不利真正學術的討論。如果不作此假設,準則A1無需討論。

 

趨吉避凶與迷信有必然關係嗎?

 

準則A3也是令人摸不著頭腦。趨吉避凶與迷信這兩者的關係並不大,至少上述提及的詞典定義並沒有包括這項。事實上,有些心理學的定義的確有包括趨吉避凶這類的特徵,但這是自然主義心理學的觀點。[8]如上所述,任何一開始就排斥了宗教或有神論的定義就是不公平的。當然,信風水和星相學等涉及趨吉避凶,但有些迷信例如迷信外星人的存在是否又有趨吉避凶的心態呢?迷信共產主義可救國又是否跟趨吉避凶有關?兩位作者雖然沒有交代加入這準則的原因,作者的假設可能是這樣:

 

P1: 宗教都不能趨吉避凶。

P2: 信徒相信宗教可以趨吉避凶。

C: 故此信徒相信宗教是迷信。

 

如果作者的本意是這樣的話,前題P1和P2都需要論證,結論C才會成立。宗教能否趨吉避凶,涉及宗教有沒有超自然力量的存在,這問題上面已說明,不再詳述了。換言之,如果真的有上帝而祂又願意幫助信徒趨吉避凶的話,P1是不成立的。如果P1不成立,P2成立與否也不重要。事實上,如果宗教真的可以趨吉避凶,那麼信徒基於他們的經驗而相信宗教能趨吉避凶就不會是迷信吧。故此,問題的重點在於能否有神蹟的可能,又或宗教能否為信徒趨吉避凶(不一定代表經常可以趨吉避凶)。不少信徒曾經歷神蹟,又或經歷上帝的保守避開災難,若那些信徒經過理性反思後認為上帝保守是最佳解釋的話,除非我們有證據證明所有這些都是錯的,否則我們不能單從信徒相信該宗教能夠趨吉避凶而判斷信徒是迷信的。

 

哲懷認為「信徒之中假如懷疑自己患上癌症的,十之八九會求神保佑那不真的是癌症…. 這不是趨吉避凶的心態是甚麼?」(頁27)可見他認為趨吉避凶是信徒經常有的心態,甚至可能是相信宗教的目的。首先,十之八九是一個統計的結果,還是順口開河的數字?作者沒有指明。而宗信也有談及,當人遇上苦難的時候,必然會有自保的心態,祈求上帝挪開苦難。然而,我們不應混淆以下兩組語句:

 

B1. 相信宗教可以趨吉避凶。

B2. 能夠趨吉避凶是相信宗教的主要原因。

 

我認為作者想指出的是很多信徒都抱著B2的信念,但作者提出的例子只能指出B1。B1是很多宗教信徒常有的心態,就如哲懷指出「一般信徒都有求神保佑的心態,希望災禍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例如基督徒開口閉口說的『求主保守』」(頁27),但這只能說明信徒認為宗教在某些情況下可以幫助他們脫離困難,不一定是為了這個原因而相信宗教。以基督教作例子,基督教信仰並沒有強調相信耶穌必定可以趨吉避凶,相反,聖經明言信徒會面對苦難,甚至記載有人因此殉道。[9]基督教強調的是跟從耶穌的教訓和學習祂的榜樣,當然基督教徒相信上帝會按其心意幫助信徒,但並非像科學定律那樣一定可以趨吉避凶。基督教書局賣的書籍很大部分都是教導信徒如何學像耶穌或提升靈命的書籍,絕少看到賣一些教導信徒如何趨吉避凶,或如何禱告以避開苦難等的書籍。故此,哲懷認為信徒只是或大多為了希望趨吉避凶而相信該宗教並不完全正確。當然,有些民間宗教的信徒的確有這心態,但若認為所有信徒都是如此就是以偏蓋全。

 

再者,如宗信所說,一些信徒若真的為了趨吉避凶而信宗教,那並非等於宗教具有迷信的成份,只是能證明有些信徒會迷信。從第二章開首部分哲懷的言論「宗教卻一定有迷信的成份」(頁23),可以看到他想要證明的是宗教本質上是有迷信的成份,而非討論該宗教的一些信徒有否迷信的問題。有些信徒迷信,不等如該宗教一定具有迷信的成份,就好像有些人迷信科學,不等如科學就有迷信的成份。而哲懷進一步指出,「迷信的不是宗教,是人,是信徒。」(頁25)正好說明他想證明的是宗教提供信徒趨吉避凶的方法,鼓勵他們迷信,養成他們這樣的心態。當然,有些宗教是鼓勵信徒趨吉避凶的,但不能就以偏概全的說所有宗教都是如此。我在上面已經論述,至少某些版本的基督教仍然肯定理性的重要性,並鼓勵信徒多作理性思考。以香港主流基督教的主日崇拜講道為例,就我所知也不是每次都談趨吉避凶吧。基督教信仰的核心人物耶穌也沒有教導信徒要趨吉避凶,相反他認為跟從上帝要付代價、「背十字架」。故此,準則A3與迷信沒有必然關係,而且即使有信徒因為趨吉避凶而信宗教,也不能論證所有宗教本質上一定有迷信的成份。

 

宗教信仰都是盲目的嗎?

 

從兩位作者定下的準則中,只有準則A2較為符合詞典的定義和我們對迷信一般的理解。故此,宗教是否有迷信的成份,關鍵在於宗教本身是否一定不可以經過理性判斷後而相信,又或宗教本身是否一定包含一些盲目的決定。然而,哲懷卻將焦點放於信徒身上,認為普遍而言信徒相信上帝是一個盲目的、缺乏理性基礎的決定。他指出「哲學家和神學家將宗教信念系統化和理論化,也許他們的信仰有些理性基礎,但我始終不認為有神論是合理的。無論如何,我有興趣談的不是哲學家和神學家,而是一般信徒的宗教信仰。」(頁32)哲懷認為有些哲學家和神學家有宗教信仰本於理性,因此不是迷信,問題只在於一般信徒。換言之,他想證明的是一般信徒是迷信的,但這能否證明宗教就有迷信的成份?如上所述,有些人也迷信科學,但我們不會說科學有迷信的成份。其實,一般信徒是否理性相信,與該宗教是否有迷信的成份並沒有必然關係。不過,從哲懷的論述,似乎他想說明宗教本身鼓勵信徒要非理性,只靠信心,不求甚解。然而,我在上面已論述,至少基督教不一定是這樣。有很多信徒迷信與該宗教鼓勵信徒迷信是兩回事,不應混為一談。前者可能是後者的結果,但前者的出現不能夠推論後者就是原因,這是邏輯上的謬誤。其實,要證明宗教有迷信的成份,哲懷應從以下兩方面入手:

 

R1. 信宗教等於要信上帝,但現時沒有充分證據證明上帝存在,所以必須包含一些盲目的相信,這就是迷信。

R2. 宗教本身包含一些自相矛盾的內容,故此相信宗教就等於不理性,也是迷信。

 

可惜,哲懷除了幾句「我始終不認為有神論是合理的」(頁32)、「我知道不少人認為大自然充滿設計的痕跡,令人不得不相信有設計者或創造的主宰,更有不少哲學家、神學家論證神的存在,但我認為這些推論或論證根本不合理,其中有不少謬誤,經不起理性的分析。」(頁36-37)、「主流宗教還是有很多教義是十分荒誕的」(頁37)之外,第二章並沒有有力的論證去證明上述兩個論點。當然,受篇幅所限,我明白作者無法清楚交代所有證據,也將這些討論放在後面幾章,但這樣粗疏的就斷言宗教是迷信的,始終過於主觀。讓我們先討論進路R1能否證明宗教具有迷信的成份。

 

進路R1包括兩個問題:是否有理據證明上帝存在?如有,理據是否充份?如前所述,證明上帝存在的理據其實不少,例如宇宙中很多常數數值都似乎經過微調,這些數值大一點或小一點都足以令生命不能形成。現時並沒有任何科學理論能夠充份解釋這些現象,雖然這未必能百分百證明上帝必然存在,但至少有理據支持上帝存在。故此,問題的核心是當中的理據是否充份。不過,說回來,是否一定要有充份的理據相信一事物才能等於不是迷信?還有,何謂充份?剛才的微調論證是否充份?是否有客觀的準則判斷何謂充份?

 

我估計哲懷相信科學並沒有迷信的成份,就讓我們用科學作為例子探討這個問題。科學家在探究科學的過程中,往往都有一些信念(belief),這些信念有時來自直觀(intuition),較多是來自一些基本已有的理據。例如愛恩斯坦在發表廣義相對論後不久,便發現其宇宙模型只有兩個可能性,一是宇宙是在膨脹中,一是宇宙是在收縮中,並沒有第三個可能性。然而,愛恩斯坦基於其判斷,他相信宇宙既非膨脹中,也非收縮中,而是穩定的存在著,稱為「穩恆態」(steady state)。為了要符合這個穩定的狀態,愛恩斯坦在他的廣義相對論方程中加入了一個常數項,後來稱為「宇宙常數」(cosmological constant),令廣義相對論的解多了一個可能性,就是穩定的狀態。

 

然而,後來天文學家哈勃(Hubble)發現幾乎所有星系都在遠離我們而去,從而表示宇宙是在膨脹中。當愛恩斯坦知道這個結果後,他說加入「宇宙常數」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錯誤。當然,愛恩斯坦的確犯錯了,但我們絕少認為愛恩斯坦是迷信了穩恆態的宇宙模型。事實上,當時不少科學家也是抱有這個信念的,這個信念並非完全盲目,也是有一定的理據(至少天上的星星是穩定的存在著),但理據是否充份呢?可以肯定的是,理據是不充份的,因為當他見到有一個新證據出現後(哈勃的發現),便立刻放棄他原本的想法,可見他其實知道他的想法並沒有充份的理據,而是基於他的直觀(直觀也可以是基於一些理據的)。[10]

 

故此,若我們將迷信的準則定義到這麼嚴苛的話,愛恩斯坦曾經迷信,很多科學家也是迷信的,因為很多時根本沒可能有充份的證據去令科學家相信一個未被證實的科學信念。又例如很多科學家都相信地球的第一生命是源自非生物的有機物質(化學進化論),但現時根本沒有任何證據證明生命可以源於有機物質(生命必須來自生命是生物學的基本信念),一切都是流於猜想的階段。哲懷敢說他們都是迷信的嗎?著名科學家霍金相信多重宇宙論(multiverse theory),[11]但多重宇宙論的證據是「零」![12]那麼霍金又是迷信嗎?如果要有充份證據才能相信一個信念才不是迷信的話,哲懷必須也要承認很多科學家也有迷信的情況,而科學的發展也必須要有迷信的成份,因為科學史告訴我們很多科學理論的發現都是源於無充份證據的猜想,而後來也是基於科學家的信念才能成功證明該些猜想。

 

讓我們用一個現代天文學的例子再說明這個問題。現代宇宙學的理論指出宇宙存在著大量的黑暗物質(dark matter),這些黑暗物質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道它們是怎麼樣的粒子,它們只有重力的作用,並沒有強、弱核力或電磁力的作用。主流科學家基本上都相信黑暗物質的存在。然而,有少部分天文學家卻相信黑暗物質並不存在,他們相信黑暗物質的重力效應只是一種「幻象」,最終的原因是牛頓物理在一些特殊的環境中需要被修正,這些理論包括「牛頓物理的修正理論」(Modified Newtonian Dynamics)[13]和「重力修正理論」(Modified Gravity)[14]。對於相信黑暗物質存在的科學家來說,這些修正理論的理據根本不充份。然而,他們不會認為這些主張修正理論的科學家是迷信的,至少這些理論在主流的國際期刊上仍會被刊登和討論。[15]

 

故此,即使一個人沒有充份的理據去相信一個信念,不代表這就是迷信,因為這不是盲目的相信,而是基於一些理據而相信。若一個人從他的觀察發現宇宙是很奇妙的,大自然有設計的痕跡,從這些理據出發去相信宇宙有一位上帝,就不應該看作是迷信(即使這些理據並不充份),因為根本無法客觀定義何謂充份,而且強硬地用一個嚴苛的條件指摘別人迷信,並不能豐富當中的討論,而是將負面標籤放在不同信念的人身上,這說明為什麼在科學領域裡面持有不同信念的科學家並不會指摘別人迷信某一信念。故此,我們應看迷信為「完全盲目、不加思索」的相信,而並非「沒有充分證據相信就是迷信」那般嚴格的定義,否則我們很多時也是迷信,包括迷信我們的另一半會忠於自己、迷信我所坐的巴士可以帶我到達目的地等。

 

那麼進路R2可以證明宗教是迷信的嗎?這裡牽涉兩個問題,第一,宗教本身是否一定有自相矛盾的內容?第二,有自相矛盾的內容就是否一定涉及迷信?當然,有些宗教的確有些自相矛盾的內容,不過,這裡討論的是一個全稱命題,即是否所有宗教都一定有自相矛盾的內容?讓我們以基督教為例,基督教的「系統神學」(systematic theology)就是要處理一些好像自相矛盾的問題。例如三位一體的上帝思想似乎牽涉到矛盾的內容,因為上帝又是三位又是一體,好像很難調和。但歷代神學家在這問題上做了很深入的探討,當代宗教哲學家也作了不少分析,看來三位一體並非一個不能解決的矛盾。[16]

 

事實上,我們不能肯定所有神學問題都已經有圓滿的解決方案,畢竟還有很多神學問題在討論中,但至少神學家努力了多個世紀,在很多問題上都有很多處理這些問題的方案,這些方案都是能夠解決基督教神學中的矛盾問題(當然很多仍有爭議或更多討論的空間)。如果哲懷要針對基督教中未有完美答案的問題便一口咬定基督教有迷信的成份,那麼對迷信的定義也是過於嚴格。

 

讓我退一步再說,即使宗教中有些內容真的看起來有矛盾,不容易調和,那是否就一定包含迷信的成份?讓我再以哲懷相信的科學作為例子。科學中有沒有矛盾的內容?稍為對科學史有認識的話,就知道科學中有大量矛盾的內容曾經出現過。例如牛頓物理無法準確描述水星近日點的運動,針對此問題曾有很多不同的方案出現嘗試解釋,例如他們假設水星附近有另一顆未被觀測到的星體,其引力影響了水星的運動。然而,這些方案全部都沒有被成功驗證到。科學家最後也將這問題當成是一個「不正常的情況」(abnormality),但仍選擇相信牛頓物理,因為牛頓物理在很多情況下的應用是相當理想的(但承認矛盾存在著)。當然,後來的廣義相對論解決了這個問題。另一個例子就是量子力學的發現。

 

我們知道任何粒子都有波(wave)的特性,同樣,任何波都有粒子的特性,我們稱為「波粒二象性」(wave-particle duality)。但其實按一般理解,波與粒子是互相矛盾的概念。波沒有明確的位置但粒子只有明確特定的空間範圍,科學家對這個概念的矛盾曾經相當頭痛。最後科學家接受了「互補性原理」(principle of complementarity),以調和這個矛盾,但其實兩者概念性的表面矛盾是仍然存在的。這是因為我們無法用有限和簡單的概念去描述大自然的實像,以至看起來有這個矛盾出現。其實,宗教也可能是如此。我們未必能夠用有限的語言和概念去描述上帝,以致有一些宗教內容的矛盾出現。我們容許科學有這個「彈性」去處理矛盾,為何不讓宗教也有同樣的「彈性」?其實在科學圈子內,有極多類似的矛盾需要去解決,例如進化論中很多基因排列的序列與地質層的化石分佈有不吻合的地方,我們又是否迷信了進化論?當然,哲懷會認為隨著科學發展,這些矛盾會迎刃而解。那麼,同樣神學的發展或許也可以令宗教內容的表面矛盾迎刃而解,為何科學可以宗教又不可以?

 

說到底,其實即使宗教有些內容有互相矛盾的地方,我們仍不可以必然地說宗教就是迷信的。當中我們必須要理解該宗教是否有一些嘗試處理那些矛盾的方案存在,即使那些方案未臻完美,也可以說明該宗教有嘗試用理性去解決問題,而非訴諸盲目的相信。以基督教為例,二十個世紀以來神學家和宗教哲學家的努力,提供了大量重要的理論和討論去處理一些宗教的表面矛盾,這和科學一樣,也在努力解決科學理論中的矛盾。[17]

 

結論

 

總括而言,無論是進路R1還是進路R2都無法證明宗教必然有迷信的成份,除非我們同時認為科學也有迷信的成份。故此,為免世上所有的信念皆被定性為迷信,我們應採納較寬鬆的定義去定義何謂迷信。雖然我們不否認有些宗教確有迷信的成份,但至少有些宗教(例如某些版本的基督教)並未證明有迷信的成份,也不見得鼓吹信徒迷信。縱然有些信徒是迷信的,但不足以證明該宗教本身一定有迷信的成份或有迷信的本質。從以上的討論可見,《宗哲對話錄》第二章有關宗教與迷信的討論顯然缺乏很多重要的推論和論據,而且很多內容都未能觸及問題的核心。以上的討論旨在補充遺漏了的重要討論內容,也可以見到宗教本質上不一定是迷信的。

 

 

[1] Stuart Vyse, Believing in magic: The psychology of supersti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p.22.

[2] R. Collins, “The Teleological Argument”, 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Philosophy of Religion, eds. C. Meister and P. Copan (NY: Routledge, 2007).

[3] W. L Craig and J. D. Sinclair, “ The Kalam cosmological argument” (eds.), W. L. Craig and J. P. Moreland, The Blackwell Companion to Natural Theology (Oxford: Blackwell, 2009).

[4] R. Swinburne, Mind, Brain, and Free Will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5] K.-M. Kwan, The Rainbow of Experiences, Critical Trust, and God (New York: Bloomsbury, 2011).

[6] Paul Copan, “The moral argument”, The philosophy of religion reader, ed. C. Meister (NY: Routledge, 2008), pp.315-337.

[7] 參Antony Flew, There is a God: How the world’s most notorious atheist changed his mind (NY: HarperOne, 2007)。

[8] Stuart Vyse, Believing in magic: The psychology of supersti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pp.24-25.

[9] 例如使徒行傳記載司提反殉道,他被人打死之時並沒有求上帝救他脫離險境,參使徒行傳7章54-60節。

[10] 此後仍有不少科學家相信穩恆態的宇宙模型,直至宇宙微波背景幅射的發現才完全平息這個爭論。

[11] 參Stephen Hawking and Leonard Mlodinow, The Grand Design (New York: Bantam Books, 2010).

[12] G. F. R. Ellis, “Does the Multiverse Really Exist?” Scientific American, 305(2011): 38-43.

[13] M. Milgrom, “A modification of the Newtonian dynamics as a possible alternative to the hidden mass hypothesis”, The Astrophysical Journal, 270(1983): 365-370.

[14] J. W. Moffat & S. Rahvar, “The MOG weak field approximation and observational test of galaxy rotation curves”, Monthly Notices of Royal Astronomical Society 436(2013): 1439-1451.

[15] 最新討論「牛頓物理的修正理論」的論文被刊於美國物理學會的權威期刊Physical Review Letters。參M. Milgrom, “Universal MOND relation between the baryonic and ‘dynamical’ central surface densities of disc galaxies”, Physical Review Letters, in press.

[16] 參Melville Y. Stewart, ed., The Trinity: East/West Dialogue (Dordrecht: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2003); Richard Swinburne, The Christian God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4) 。

[17] 科學界中還有很多未解決的矛盾,例如為什麼中微子(neutrino)有質量?因為標準模型的中微子應該沒有質量。還有為什麼進化論中很多中間型生物並沒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