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久夢二:萬千個「夢二式美人」與大正浪漫的興衰

撰文:陸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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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最後說,「夢二是在女人的身體上把自己的畫完全描繪出來。這可能是藝術的勝利,也可能是某種失敗」。在藝術上,夢二顯然是成功的,但在其人生最後時刻對感情與伴侶的描述,卻是透著慘淡的悲涼。

日本大文豪川端康成說過:「我少年時代的理想,總是同夢二聯繫在一起的。」這裡說的「夢二」,即是生於1884年9月16日,並於1934年9月1日去世,有「大正浪漫的代表詞」之稱的竹久夢二,他本身的生命,亦彷彿與大正時代的興盛與衰退同步。

竹久夢二(ameblo.jp)

何謂「大正浪漫」?日本大正時期指的是1912年7月1926年12月,日本大正天皇在位的十四年之間。時間雖短,但大正時期說得上是日本歷史上傳奇的一段:大正時期緊接著明治維新後的革新與發展,對外的甲午戰爭、日俄戰爭取勝,國內民眾士氣大振;加之1914年歐陸爆發第一次世界大戰,歐洲參戰國對武器與織品的需求增加,日本把握時機大力發展出口貿易,亦為經歷過明治維新的新女性提供了大量的工作機緣;在國際地位與經濟兩方皆欣欣向榮之際,新一代的精英繼續貫徹脫亞入歐的趨向,熱切擁抱西方現代主義、強調人性解放等,各式的藝術思潮爭鳴,日漸擴大的現代消費市場為新的藝術形式提供了發展條件與空間。這段時期的建築與文化風尚特色為和洋兼容,在傳統基礎下加入西洋風格——這就是大正時期獨有的「日式浪漫」。

竹久夢二的畫作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誕生。他畫過單幅漫畫,為書刊提供插圖,做過明信片設計,亦曾為翻譯作品作封面設計,內容與風格可謂多姿多彩;然而最為見著的,必定要數其「美人圖」:迷濛而憂鬱的大眼,在和服層層包裹下婀娜柔弱的身姿,那種跨越時代審美的優雅病態,總能令人一見為之傾倒。「夢二式」美人的魅力至今未減,日本大型服飾品牌 Uniqlo 便在2015年推出「美人画の巨匠」的跨界產品,以竹久夢二的美人圖為靈感,設計了一系列清新典雅的夏季浴衣,甫推出市場即大受好評,由此可見竹久夢二魅力之盛。

Uniqlo × 竹久夢二的夏季浴衣(Uniqlo)

熟悉西方繪畫傳統的觀眾,將不難發現,竹久夢二的構圖方式、人物的形體擺設皆有西方繪畫之特色。從夢二為翻譯作品設計的一系列封面可見,他相當精準地掌握了西洋畫中仕女的呈現方式,其筆下的西洋女子個個栩栩如生;但是在繪畫方式之上,他堅持的是中國南畫的筆法。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初,夢二曾於柏林舉辦了日本畫講習會,表明其藝術觀中,西洋畫與日本畫的區別:西方畫由「光」而來,是光中取物,通過陰影表現面、塊、縱深和描繪物的存在狀態;日本畫由「心」而生,跟踪物的發生狀況,而線是動的、向心的、時間性的,適合表現「心象」。

關於線與「心象」,是討論「夢二式」美人時重要的元素。(資料圖片)

先說線條,這與時代有關。前文提及「南畫」是有由「南宗畫」演變而來,是日本美術中獨特的用於,也稱為「文人畫」。在日本方面,主要是指稱透過十七至十九世紀間經由日本長崎所輸入的中國繪畫、繪畫教科書、繪畫理論書、版畫等所影響之下發展出來的繪畫流派。但是,日本南畫並非中國南宗畫的全然再現,因應當時日本的鎖國令的解除,除基督教相關的書籍再次得以進入日本,南畫家將西洋畫法的融入,形成了南畫獨特的審美觀。前期的南畫追尋隱逸遁世思想的精神觀念,文人藉由表現山野田舍的甜美或者崇山峻嶺的孤高,得以暫時逃避現實的紛擾、沉溺於自我建構出來的理想原鄉;後期南畫家有意逆反此出世觀念,將視點放回自己生活的周遭,關注日本本土的景物,嘗試將繪畫題材轉向對現實生活的寫生與描繪,為南畫發展提供新的發展方向。

竹久夢二雖然從未持續接受正規的繪畫訓練,但他將南畫風格視為日本畫的正道。「夢二式」美人是時代的產物:南畫中融洽中見分明、簡單中見靈動的線條,賦予美人嬝娜無骨的身軀,但是,其神態姿勢,種種的回眸與低頭,側面與背影,無疑是西方的;美人出現於現代的社交場所如酒吧、咖啡廳等,其標誌的和服之上富西洋風味的樣式,亦是大正年代女性風潮的造物。

另一方面是為「心象」,那就是畫家本身的世界了。竹久夢二一生風流,專喜憂鬱大眼 、體態柔弱之少女;但是日本少女亦將之視若畫壇瑰寶,主動獻身的不少。在芸芸的美女之中,有三個女子,對夢二的畫作影響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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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位為夢二之妻,他萬喜。他萬喜以明眸大眼見稱,其美貌形成了初期夢二筆下美人的特色。他萬喜性格外向而開放,與夢二的夫妻生活並不協調,三年後二人便協議離婚;然而其後二人離離合合甚多,即便離異期間,依然生下了次子不二彥與三子草一。1909年12月,夢二處女畫集《春之卷》 的扉頁上寫著:「獻給眼眸分明之人」。縱然二人不歡而散,《春之卷》 依然是他萬喜與夢二愛情的見證物。

第二位為笠井彥乃。二人在1913年5月相識,當時彥乃19歲,夢二已經31歲了。彥乃出身名門,是一間專門向宮內省提供御用古紙的古紙屋老闆的千金,又是女子美術學校日本畫科的學生。縱然彥乃父親反對二人的關係,將女兒置於嚴密監控之下,但是二人依然保持書信來往,並以「山」(彥乃)與「川」(夢二)互稱,彥乃更與夢二私奔,有過一段美好的京都生活。然而美人早逝,彥乃23歲時(虛歲二十五)香消玉殞。夢二次子不二彥在父親死去後發現,其父從不離無名指的白金戒指之內,刻著一行小字:夢32—乃25——彥乃離去後,夢二的心亦隨她而去了。小說家濱本浩認為彥乃之死成就了夢二的藝術高峰:「經歷了彥乃的死別,他試圖從所有的現像中追究她的面影,刻意驅逐自身的雜念,使精神純化⋯⋯其憧憬與和哀傷被如此深刻、如此淋漓盡致地表現的緣故。」

第三位為葉,要是說彥乃讓夢二精神上對藝術的追求達到極致,葉則賦予了夢二式美人完整的肉身存在。葉原名佐佐木兼代,為藝術學校與畫家工作室擔任職業模特;又曾任藤島武二(日本明治末~昭和期,長期領導日本西洋畫壇的重要畫家)的專屬模特。她具備典型的日本美人外貌,在與夢二相遇以前,因為迫於生活而做過虐戀題材的模特,成為圈中茶餘飯後的談資。葉後來與夢二在松原的「少年山莊」同居,後因為夢二出軌而出走。夢二所屬的藝術團體「春草會」會員更就此發起聯署運動,以驅逐出會為脅,要求夢二趕走第三者,迎回葉。夢二最後妥協了,但是葉卻再也沒有回來。

葉則賦予了夢二式美人完整的肉身存在。(資料圖片)

夢二在最後的時光中,曾在日記寫道:「其後的歲月,靜出入於愚蠢而混亂的男女癡情,真是連想都不願去想。這是一種怎樣的情景啊:女人的面影一張張重疊在一起,與其說是沉重,不如說是不堪重負。」夢二與一個又一個美麗女子訣別,但這些別離的面孔卻留在了他的畫作之中。或許終其一生,夢二也希冀著尋找一個「理想女性」,所有的畫作,可能只是夢二理想的「心象」。人們多談論他的畫作,卻鮮少留意其攝影作品。夢二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女性,皆有在其照片中留影,數量上,彥乃比他萬喜多,而葉則佔據其中的大多數。越是後期,這些寫真美女的影象與其美人畫越是相似,這種相似性更進據了夢二的現實生活。川端康成在《臨終之眼》記錄了一次他拜訪夢二家時的震撼情景:

「夢二不在家。有個婦女端坐在鏡前,姿態簡直更夢二的畫中人一模一樣,我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了。⋯⋯她的動作,一舉手一投足,簡直像是從夢二的畫中跳出來,使我驚愕不已,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川端康成最後說,「夢二是在女人的身體上把自己的畫完全描繪出來。這可能是藝術的勝利,也可能是某種失敗」。在藝術上,夢二顯然是成功的,但在其人生最後時刻對感情與伴侶的描述,卻是透著慘淡的悲涼。

參考資料:

劉檸:《逆旅:竹久夢二的世界》,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年。

陳子善編,林少華譯:《竹久夢二:畫與詩》,香港:三聯書店,2012年。

徐凡軒:〈 日本水墨發展流變初探〉,書畫藝術學刊2010年8月,頁 253-2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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