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秋白與跨文化現代性》:革命文學家、革命領導人以外的瞿秋白

撰文:唐晉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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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秋白是誰?從文學來看,他是近代中國早逝的「革命文學家」。從政治來看,他是中共黨史之中必定會提到的一人,是過渡性、短暫的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曾帶領革命但不成功,很快就下台了。張歷君的《瞿秋白與跨文化現代性》(下稱《瞿秋白》)卻試圖指出:瞿秋白遠遠不止於此。作者透過穿插瞿秋白的事蹟與理論影響,以各單元的課題(馬克思主義、佛學、柏格森主義與自殺之道)來疏理其思想,同時亦正以非線性的形式重構瞿秋白的一生,在章節之間逐步重塑出瞿秋白的精神面貌,為這位歷史人物給出另一種詮釋。

張歷君《瞿秋白與跨文化現代性》(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

回歸瞿秋白與同代知識分子自身的思想

《瞿秋白》的首要旨趣,可說是為作為思想家的瞿秋白平反。張歷君師從李歐梵教授,學習到從專攻中國史的歷史學家史華慈(Benjamin I. Schwartz)傳承下來的治學方法,拒絕傳統中國(traditional East) VS 現代西方(modern West)的二分,因這種分法預設了西方理論比東方思想深刻、廣闊,是西方啟蒙了古舊、封建的中國,中國大抵只有學習者的角色。史華慈的「『雙方面』的辯證法」,從單向性的「東方閱讀西方」史觀,換作雙向性的「東、西思想互相融合」,張歷君正透過這方法,從而對瞿秋白的思想有更立體的理解。

張歷君強調瞿秋白及一眾清末民初知識分子思想中的雜交性(hybridization),重點整理出瞿秋白三大思想源頭:馬克思主義、佛學、柏格森。張歷君在全書的工作之上,試圖細心審視瞿秋白的思想本身,包括當中的內部邏輯、合理性與創見,這些是被學界遺漏的思想連結,例如意大利馬克思主義者葛蘭西(Antonio Gramsci)著名的領袖權(hegenomy,常被譯為「霸權」)概念,瞿秋白作為葛蘭西的同代人,因應現實的社會情況,已經同步地對之有相當的把握與理解。

意大利馬克思主義者葛蘭西(Antonio Gramsci)(Britannica)

又例如當我們讀到瞿秋白以佛學思想延伸到無政府主義、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而頓覺匪夷所思(根據對馬克思主義的教條式閱讀,它不是強烈反對宗教嗎?),而想要駁斥之際,張歷君卻為我們一一疏理看似水無不容的兩套思想,於瞿秋白的思想空間之中,原來有著連貫的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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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瞿秋白計劃的背後,張歷君更抱有更大的野心。清末民初的學人、知識分子,或因初習西方語言,或因急於接收西方學問而沉澱不足,或因過分帶著中國的固有問題與傳統,而當他們論說西方思想時,都被當作不成熟的理論挪用,甚至是亂讀,更不太可能會有比西方思想家自己的獨到之處。由此,此時期的思想被視為中國現代化過渡期的產物,史家有任務要去探究他們的思想,但對於其他立志研讀理論與思想的人,大概都覺得不如回到傳統中國與西方思想史的文本中去比較「實際」。

在這大脈絡之下張歷君重估瞿秋白,亦是一種拋磗引玉,希望回歸與重估清末民初知識分子思想本身。再觀「跨文化現代性」的書題,這除了是瞿秋白遭逢的知識與政治世界的歷程,亦同時是張歷君的切入角度與關注。

瞿秋白、楊之華夫婦在中共五大會場的合影(Wikimedia Commons)

被撕裂的精神與「心」

對於瞿秋白,已有對其文學成就的評析,他在中國近代史與中共黨史之中亦已經被安放在一個得當的位置。然而若將此兩者視作瞿秋白一生的兩種外部的面向,那大概唯有在挖掘出瞿秋白的思想內核之後,方可把握他的精神。

瞿秋白於一部毛澤東傳記之中,被描述為中共黨領導高層之一,有參與內部權鬥,曾與毛澤東共事,曾派遣他到地方發起革命,但瞿秋白本人的面目說不上很清晰,或往往被陳獨秀、周恩來等人蓋過光茫。可是回看瞿秋白筆下的文字,足見他是一顆細膩、敏銳的心靈。《瞿秋白》一書並非傳統意義的人物傳記,或最多只能說是一部個人思想史,張歷君憑著豐富的史料重述瞿秋白的思想,態度嚴謹,務求逢論必有據可依。可是《瞿秋白》全書讀起來,又同時洋溢著一種在一般傳記中少見的同情與關懷。

過往訪問——張歷君:五四運動時期人人都看柏格森

〈多餘的話〉是瞿秋白臨終於獄中的最後自白書,當中我們可以讀到他身上的多種矛盾性。身為沒落的官紳子弟,他認為自己終生帶著無法剝除的小資產階級意識(有時被染上宗教色彩地稱為「階級原罪」),但他卻信奉甚至領導無產階級的革命與專政。瞿秋白雖曾身處權力核心位置,卻極為去中心化、邊緣化;甚至他因隻身前往「餓鄉」俄國,學習俄語與見證這虛幻國度的真實,而偏偏很大程度上缺席了五四運動與新文化運動。瞿秋白講述自己在文人與政治家兩個身分與志業之間的撕裂,他道出自己走上革命領導者的道路,是出於不同偶然性的聚合,比如學俄文只因當時俄文所免學費,他在俄國時並無第二人可以翻譯中文與俄文等等——此後一步一步半推半就,他成為了中共的領導人,隨著歷史的走向而行(或成為他自己所稱的「歷史的工具」),卻遠離了文學的初衷。在短促的革命年間,瞿秋白心感到極累,卻又並不認為自己是完全的被動,並願意負上全部的政治責任。或許圍繞著瞿秋白最大的矛盾,是他誠心盡力做好每件事,卻又稱自己終生就如一個從未休息的戲子,不論對誰都戴著面具。瞿秋白於〈多餘的話〉中的自白,讀起來竟遙然呼應三島由紀夫的《假面的告白》。

經過全書對瞿秋白思想的爬梳,《瞿秋白》的結論嘗試指出瞿秋白所有矛盾性的根源:他的「心」有兩面,兩面卻永遠無法調和或化解。瞿秋白一方面追求一個波希米亞式的理想社會,當中解除了一切規律、自由放浪;但另一方面,瞿秋白覺悟到要成就這樣的一個理想社會,就只有通過革命與解放,但瞿秋白眼中的革命者要完全否定個人自由。兩者之間的永遠矛盾,就讓瞿秋白永遠無法擺脫自己內心的煎熬,而長久以來都在自我認同的深淵之中掙扎。

瞿秋白家庭照:楊之華、瞿獨伊、瞿秋白(Wikimedia Commons)

延伸下去的討論

本書著眼點為瞿秋白的精神史與「跨文化現代性」,受研究取向、規模與篇幅所限,關於他的政治實踐上著墨不多。例如瞿秋白從俄國回到中國後,跟蘇聯共產黨之間的關係是怎樣的?來自斯大林多番施加的管制,要中共發起革命而施加壓力,這種情況怎樣影響到瞿秋白的思想?另外,張歷君於書中有引用齊澤克、巴迪歐與洪席耶等當代左翼思想家,可惜的是篇幅算少,大多為單個概念或例子的類比,這讓人好奇瞿秋白與諸位對於列寧等人的革命觀有何異同?瞿秋白與當代激進左翼思想之間可以有思想上的接軌嗎?以上問題並非本書的不足,相反是因本書帶出的問題意識而延伸出的問題,希望本書作為先行之作,能夠帶出往後學者對之作各種討論。

就《瞿秋白與跨文化現代性》一書,01哲學跟作者張歷君作了訪談:

張歷君談《瞿秋白》(上):走出「只有西方才出理論」的迷思

張歷君談《瞿秋白》(下):歷史的可能性是一系列分岔的脈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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