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恩:每次發生科學革命時,人們認識世界的條件便有一次轉換
作者|黎子元
生活在十八世紀的康德曾認定絕對的牛頓空間和一致的因果律,構成了思想的先驗原理,它們也是人類理解其所處世界的必要條件。然而康德的這種信念或者說世界觀,被相對論和量子物理證明是全然錯誤的。物理學在二十世紀的發展,致使人們不得不拋棄舊的科學及其形而上學基礎。可見,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康德著作的讀者們,倘若對於康德時代以後發生在科學史上的重大變革或者說革命渾然不知,對於與康德相比較而言自身的思想認識如今被甚麼樣的科學條件所規限毫不理會的話,那麼他們在今天關於康德著作的閱讀和理解將註定是徒勞無益的。
為此甚至應該倡導,對於哲學系學生而言,在他們開始閱讀哲學史之前,必須首先對於科學史做一番總體學習,以便為他們建立關於「哲學思想的科學條件之歷史轉換」的意識。帶著這種意識,學生們將會發現,有趣的是,康德自身那不容置疑的信念,恰恰是建基於發生在十六、十七世紀的重大科學突破之上,而這場科學革命被認為最終是在牛頓手上完成的。以這樣的宏觀歷史尺度來觀察,似乎在每次發生科學革命的時候,人們認識世界的條件便發生了一次轉換。對此轉換應該如何作出理論描述呢?美國科學史家湯瑪斯・孔恩(Thomas Kuhn,1922-1996)就試圖以其著作《科學革命的結構》(1962)專門研究這個問題,為此他提出了兩個重要的概念:範式轉移(paradigm shift)和不可通約性(incommensurability)。
範式原本指的是具有典範意義、可供眾人效仿的案例。孔恩的範式轉移理論可以被簡要地描述如下:在常規科學的領域裡,範式指某項科學成就,該成就能夠匯聚起一批擁護者構成一個科學共同體,其中的人們針對該項成就尚且開放的、未完成的問題展開基於某種模型或傳統的研究實踐。範式正是常規科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和基本特徵。當科學謎題還足夠豐富、沒有被全部解決,而該傳統所認可的方法在解題過程中依然行之有效,那麼這種範式將會持續存在下去。直到在研究實踐中出現了反常現象,由這一科學範式建立的傳統便遭遇危機,無法再勝任對科學問題的有效解決,科學共同體面臨逐步瓦解,於是就需要等待新的科學成就出現,為研究實踐提供新的範式。而這種在科學史上常常出現的,以新範式替代舊範式的現象,就是範式轉移。
尤為重要的是,孔恩指出,在新舊替代的範式與範式之間,存在著不可通約性,即兩個傳統之間彼此的規則無法相互溝通,人們也不能以同一套標準對雙方等量齊觀。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每次出現範式轉移,便是科學史上的一次革命,便是一次世界觀的轉變,一次非連續性的斷裂,一次非積累性的跳躍前進。隨之而來的就是科學家們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同一個科學概念在不同的世界中有著可以是相悖的或完全無關的意義。而範式轉移理論,就是孔恩對於科學革命的各種結構作出的一般性理論描述。範式轉移理論並不必然推導出「真理不存在」或者相對主義的結論。事實上,孔恩一生信奉真理與事實,致力探索更為進步的科學方法,即不斷尋求更為恰當的世界觀來與這個世界互動。孔恩以一句話總結他的思想精髓:「(科學)革命通過擺脫那些遭遇到重大困難的先前的世界框架而進步」。
孔恩的範式轉移理論有其局限,而這些局限在今天越發明確的顯露出來。首先,《科學革命的結構》出版於1962年,書中的結論只能說是對於該年份之前的、已經過去了的科學史的考察,而無法包括二十世紀下半期出現的科學史發展的最新趨勢,包括由生命科學和信息科學引發的重大變革。第二,孔恩受自身學術訓練所限,他對於科學革命的考察僅局限於物理學,而沒有涉及那些如今在重要性上已逐步替代物理學的主要科學領域,甚至完全忽視了被不少人視為有史以來最具革命性的科學著作,即達爾文的《物種起源》。第三,孔恩所描述的「科學革命」和「結構」主要是一位物理學家根據他的直覺而提出的一種簡潔而通達的洞見,並不一定可以直接套用在科學史的所有領域、所有時期,也未必獲得科學史家、各專門科學領域學者的一致認同。儘管孔恩自認為是一位科學史家,但他的研究興趣卻更集中於哲學,而從長期來看,《科學革命的結構》的影響力如今也更多體現在科學哲學和大眾文化。這部著作一度被列為所有出版物中被引用率最高的書籍之一。每當各種媒體評選「二十世紀最佳書目」的時候,它往往都位列榜單。在二十世紀法國哲學發展中,阿圖塞的「認識論斷裂」,傅柯的「知識考古學」,巴迪歐的「哲學思想的科學條件」等理論,與孔恩的「範式轉移」理論可以相互參照,以便把握上個世紀思想史發展的某些基本特徵,但應該注意這些理論各自的問題意識不同,閱讀時須多做甄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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