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流社會》:在謊言與真相之間,虛無誕生了|朱珏瑾

撰文:朱珏瑾
出版:更新:

早在「上流社會」成為熱門詞彙前,意大利導演素雲天奴(Paolo Sorrentino,又譯索倫提諾)就造出了一個一個關於上流社會的絢爛泡沫。他的《政壇教父浮世繪》(《Loro》)彷彿另一套「羅馬浮世繪」,它像極了萬花筒,每對眼睛都能從中看到變幻無窮的花款。若你獵奇,那麼香豔的肉體完全是場饕餮宴;若講政治,剛結束第一個五年任期就被起訴貪污,隨即敗下陣來,及後又重回總理之位,由失意到得意的貝盧斯科尼(Silvio Berlusconi),在2006到2008兩年之間已有掘不完的料;若看愛情婚姻,十幾年夫妻,相看兩厭,其絕望程度不比《婚姻故事》(《Marriage Story》)來得輕;若最後對「意義」還有一絲執念,那衰老後的面貌足以讓人看清,所有奇妙物語其實最後都毫無意義。

《政壇教父浮世繪》(《Loro》)電影海報

「Loro」原意為「他們」,「他們」從何而來,不過是相對於「我們」或「我」而生出的概念。沒有「我」便不會有「他們」。「他們」是我看見的外在,「我」則要通過「他們」才能完成自我確認。戲中的「我」,是妓女身上的紋身,也是皮條客口中的「他」。「我」尚未出現,形象已被「他們」勾畫得清晰——「我」是權力的象徵,是所有人都想接近的神樣存在。可當「我」真的出現時,轉過頭來卻是一個濃妝豔抹的變裝小丑。仔細看,「我」的面部虛假得幾乎已是蠟像質感。即便知道是在諷刺現實生活中貝盧斯科尼靠(過度)美容和植髮來維持外表,但這樣詐屍般的臉,依然荒誕到令人不適。好在不管小丑如何荒誕,畢竟不同於惡魔,它最多被人輕視,卻不至招來憎恨。小丑天生帶著哀的底色。哀多一點,別人眼中的惡就少一點。受到的輕視多一點,得到的同情也會多一點。嘲弄和憐憫總是成對出現,觀看這場上流社會的表演,你也逃不掉這兩種情緒的交織。

《政壇教父浮世繪》電影劇照:

+9

傅柯說:「權力無處不在」,性關係便是最直白的體現。鶯歌燕舞的長檯宴上,隨便講一個爛 gag 都能博得滿堂彩,卻有一張臉不為「腦細的無聊笑話」現出誇張笑容。在這人人都想靠「被進入」而進入上流社會的國度,一張臉寫滿拒絕,反而成了最上乘的引誘。捕獵者如貝盧斯科尼一路追至房間,卻被史黛拉(Stella)用天真的口吻告知:「我才二十歲,你已經七十歲了。你的氣息與我祖父很像」。他笑,他說自己「從來不會生氣」。「不生氣」自然是政治人物的必備演技,但此時卻未必是假。面對女孩說出的真相,要如何生氣呢?除了氣自己的無能為力。這一刻,權力關係被徹底對調了。管你是如何呼風喚雨的大人物,現在也只是一個被青春拒絕的腐朽肉體。之後再回到聲色犬馬之中,一切已與之前不同。他知道這些年輕的身體定也一樣嫌棄他的老朽。令她們甘願為之獻身的是他身上別的東西。但他不得不陪她們一起演下去,這樣才能繼續活在光明與體面之中。

傅柯:從古典時代的瘋狂、規訓與懲罰到性史

光明的燈靠謊言點亮,真相則在把燈一盏盏熄滅。謊言是寧靜海面恰巧有一場全是靚女的派對,真相是在皮條客眼中,「他」也不過是個庸常下流之人,獻上妓女便能輕易攀上權力塔。謊言是派對上並不適合談公事,真相是就算在同一張枱喝酒,階層的距離也根本無可能跨越。謊言是妻子性情冷淡,真相是她又厭惡丈夫的虛偽又離不開他提供的優渥生活。謊言是丈夫處處討好妻子,真相是他早已拿著她一無所長的弱點,隨時反面都能肆無忌憚地羞辱她。謊言是領袖關心民眾,真相是他永遠只關心如何推銷自己。謊言是空氣中飄浮著美麗亮片,真相是翻倒的垃圾車飛出漫天碎渣。謊言是火山噴發,真相是在假山裏點燃仙女棒。謊言是所有承諾,真相是所有承諾從未兌現。

《政壇教父浮世繪》電影劇照

就在光明與黑暗之間,在享受謊言卻知道真相時,人終於感受到了虛無為何物。

素雲天奴用無數肉體與迷幻符號,堆砌出海市蜃樓般的上流社會。它有無盡的奢豪,無盡的狂歡,無盡的酒池肉林。它就是要不斷轟炸你的感官,拖垮你的興奮,令你精疲力盡,對一切厭惡至極。當你覺得這個世界如此乏味、空虛,如雷蒙・錢德勒所說,是「對人類智慧的純粹浪費」,你知道嗎,素雲天奴的目的已達到了。

_________________

《01哲學》,哲學入門,深入淺出,更好地理解,更好的世界。
下載《香港01》App ,按「+」號加入《哲學》搶先看文章:https://hk01.onelink.me/FraY/hk01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