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昆德拉專輯 08. 阿涅絲與洛拉|黎子元

撰文:黎子元
出版:更新:

作者 | 黎子元

 

昆德拉自稱這部名為《不朽》的小說,原本應該有一個更為恰當的題目:《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不朽》,頁271)。儘管這已經是另一部小說的題目,而且那部早一些出版的小說顯然比這一部更廣為流傳,但他終究還是認定眼下這部《不朽》,才應該是他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不可否認的是,《不朽》無論在思想上還是小說寫作技巧上,都是昆德拉作品的一個高峰。

为甚麽「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才更合適呢?可以推測出的第一個理由是,它恰恰最適合用來描繪小說人物阿涅絲的生存狀態。 L'Insoutenable Légèreté de l'être , être 翻譯為「存在」較之「生命」更為準確。也就是:不能承受的存在之輕。

啊,讓昆德拉魂牽夢縈的阿涅絲!書中用了一個圖示來表達阿涅絲的生存狀態:兩個豎立而相對的箭頭,上邊的箭頭指向下,下邊的箭頭指向上。她的身體太輕,而頭腦卻太重。她的身體總想飄離這個世界,但是她的沉重的、滿是懷疑的思想讓她在追尋自由的道路上寸步難行。

而另一邊,阿涅絲的妹妹,洛拉,她的生存狀態也可以用一個圖示來表達:兩個豎立而相反的箭頭,上邊的箭頭指向上,下邊的箭頭指向下。她有著企圖不斷躍升的頭顱和沉甸甸的、將她錨定在地上的肉身。她將充斥著幻想的頭高高揚起,野心勃勃地渴求鬥爭中的勝利,同時,下墜的屁股、強烈的肉欲和總算不上是明智的行動,卻拖了她的後腿。

在如何經營自我的獨特性的問題上,阿涅絲採取了不斷做減法的手段,企圖將所有非自我的東西減除掉從而接近自我的本質,洛拉則採取了做加法的手段,不斷將新屬性融入自我以至於陷入漸漸失去其本質的危險。這樣一來,做減法的阿涅絲就變得越來越輕,而做加法的洛拉則變得越來越重。

洛拉首先把姐姐的形象吸納到自我當中:姐姐將手向上揮出的姿態(妹妹的模仿導致阿涅絲決定再也不做這個手勢),姐姐戴著墨鏡時散發出漂亮與神秘氣質的姿態(洛拉將戴墨鏡的意義改造成宣示哀傷,這使阿涅絲感到慚愧)。接著,她又為一些可能是偶然遇上的形象,提供某種必然性來使其與她的自我達成融合:她從飼養的漂亮而兇狠暹羅雌貓(她原本想養一隻狗)身上特意地看出一種驕傲與自由的氣度——她在貓身上看到了自己。從此,所有前來討好她的男人都必須首先儀式性地拜倒在貓咪跟前,以示對女主人(更重要的是女主人的自我特性)的順從與愛戴——暹羅貓是洛拉靈魂的形象,不首先接受她的靈魂,就別想碰她的肉體。

姐姐和妹妹的關係是怎樣的呢?

妹妹從小就非常欽佩姐姐,不但在各個方面模仿姐姐,更認定姐姐將來必然會做出偉大成就。妹妹在心中為姐姐塑造出一個有著光輝前程的形象,然後自己便學著姐姐的樣子,一路追趕姐姐,可是,姐姐總在最後一刻避開她。讓洛拉沮喪的是,曾專注於數學、看似將在此領域有所建樹的阿涅絲,最終結了婚,任職於普通工作。這成了姐姐對她犯下的第一個過錯:她甚至還沒有試著鬥爭就放棄了理想。她對姐姐說:「我被打敗了;而你呢,你是投降!」

在慾望的辯證關係裡,拉康的公式:人總是誤將他人所慾望的東西認作是自己也慾望的東西,在這裡可以遊戲般地倒置為:妹妹認定了自己所慾望的東西也是姐姐慾望的東西,當姐姐無法履行姐妹之間原來就訂好的契約(阿涅絲對此大概一無所知),她便將此視作姐姐對她的不忠。於是,妹妹決定由自己來彌補姐姐的過失,由自己來完成出人頭地、揚名天下的既定事業:「阿涅絲,人只有一次生命!不能白白浪費,我們應該在身後留下一點東西」。

洛拉將頭高高揚起的姿態就這樣形成了。這個姿態在她的一生中不斷出現:她進音樂戲劇學院選擇唱歌專業的時候,她和各種男人展開情愛關係的時候,她站在大街上為非洲麻風病人募捐的時候。這是一種渴求勝利的姿態,一種渴求不朽的姿態。儘管事實上,洛拉在這些緊要關頭往往都會因為做出不明智的行動而以失敗告終:放棄拿手的鋼琴卻選擇自己毫無音質優勢的唱歌專業;年輕男友安於維持現狀時竟向他提出結婚;失戀後她說「可是我想做點甚麼事」便加入了男友父親主持的非洲協會,否則,她向姐姐宣稱,她會想到自殺。然而產生失戀後自殺的念頭肯定是暫時的自我誤認,因為這種念頭與洛拉對遙遠崇高目標的嚮往格格不入。她不過是擅长以傲娇的姿態面对姐姐。

在她看來,姐姐對她犯下的第二個過錯是甚麽呢?那就關係到她的姐夫,保羅。洛拉認為,在這個男人的問題上,姐姐為妹妹指引了方向卻又擋住她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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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肉體與愛情的觀念,兩姐妹可謂大相徑庭。洛拉對肉體是完全接受的,這包括肉體內部的器官,「我嘔吐了」是她慣用的語彙和隱喻,「嘔吐」被用作抒情的形象來表達沮喪和厭惡。她是要將身體的內部反轉成外部來展示肉體、表達自己。阿涅絲則認為肉體是礙眼的、惹人愧疚的,甚至是病態的東西,對於成熟或已經生育的女人來說,是一件明明已經無用、殘破,卻不得不與之相伴終生的累贅:女人的肉體越是無用就越是作為肉體而存在。

在性的問題上,洛拉認為肉體由始至終都是與性相關的,而阿涅絲則認為肉體是與性無關的,或者只有在很少的情況下才有關,只有在作為例外的性興奮中女人才能贖回身體。不同的肉體觀念決定了姐妹不同的愛情觀念:阿涅絲會為了愛情而避談肉體,更會為肉體出現的缺陷而羞愧得立即將愛情拒絕掉,洛拉則覺得愛情就是將肉體給予對方,無論這俱肉體是醜陋還是蒼老,而她攻擊姐姐時最狠毒的絕招就是聲稱姐姐完全不懂愛情。

洛拉失戀後,她和姐姐阿涅絲、姐夫保羅之間的曖昧關係就激化了。由姐姐、姐夫一起對妹妹表達關愛所構成的平衡被打破了,掩蓋在這種刻意的關愛下的某些不被意識到的東西便暴露出來。姐妹見面時(在場的還有姐夫),洛拉戴著墨鏡,為重逢定了基調:洛拉以假面具向大家宣示她的哀傷。阿涅絲則沒有過問聲稱想自殺的妹妹的生死愛恨,而是冷冷地描述她瘦得厲害的事實——她受夠了被妹妹的遊戲(如果不是胡鬧)所折磨。

洛拉啟動了她的鬥爭,於是祭出絕招,向姐姐宣讀判詞:「愛情從來就不是你的長處」。這句話擊中要害,揭示出阿涅絲與保羅的愛情問題。於是,洛拉和她的情人不再是問題,洛拉亮出了真正的鬥爭對象(鬥爭中人們常常以「對」甚麽鬥爭而忘卻「為」甚麽鬥爭,《不朽》,頁172)。面對急轉直下的局面,保羅,這位真正的男子漢,只知道一路退縮、不置可否。在姐妹相互鬥爭的尾聲,阿涅絲無意間拿起了妹妹的墨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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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妹妹墨鏡摔得粉碎,成了阿涅絲對洛拉做出的最後一個姿態(此後姐妹九個月沒有再相見,直到一個偶然的意外將阿涅絲帶走)。隨著妹妹的假面具被摔碎,阿涅絲自己的身體也變得越來越輕,輕得要與這個世界沒有任何關聯。

 

原著文本:《不朽》,米蘭・昆德拉著,王振孫、鄭克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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