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A】創傷治癒 黑格爾 × 人類補完計劃 精華回顧(下)

撰文:唐晉濱
出版:更新:

整理|葉雯德、唐晉濱

 

在講座上半場,三位講者以存在主義及黑格爾哲學兩個角度出發談論創傷與分裂——《新世紀福音戰士》以及現代人的核心主題。不論是《新世紀福音戰士》抑或黑格爾的哲學著作,都沒有停留在對創傷的診斷式描述中,而且也嘗試給出治療的可能性。《新世紀福音戰士》故事所一直鋪墊的「人類補完計劃」,正是它所提出的治療方式。

 

精華回顧上半部

 

人類補完計劃的三個版本

在《新世紀福音戰士》的劇場版(1997年)中,「人類補完計劃」由秘密控制世界各國的組織 SEELE 策劃,授權 NERV 的司令官碇源渡所執行,但最後卻由男主角碇真嗣實現出來。「人類補完計劃」因此有三個版本,講者黎子元認為這三種形態正好反映了三種應對創傷的態度與方式。在 SEELE 的構想中,「人類補完計劃」的作用在於消解人類整體的矛盾,讓全人類變成一個無差異、無他者和無對象的單純個體。這個消除差異的計劃偏偏因為碇源渡的特殊企圖而失敗。在整部作品中,碇源渡雖然有著野心家一般的宏大計劃與陰謀詭計,但他執行「人類補完計劃」的目的事實上並不在於彌補人類整體的分裂,而只是想要復活亡妻碇唯。與 SEELE 所企求的純粹性和無對象性相比,碇源渡只能對一個對象感興趣,則顯得像戀物癖,依然沒有超越創傷的能力。

 

講者黎子元

 

因為完全感覺到分裂而處在苦惱中的碇真嗣,最後卻仍然選擇了分裂,將「人類補完計劃」實現為人類的重新個體化(在最後一幕碇真嗣與明白香保留了人的形體)。碇真嗣的做法比 SEELE 及其父親更可取、更有現實性,正正在於他理解到他者的必要性,以及承認分裂與矛盾是世界的本質,而不是一種需要消除的錯誤。

 

拉岡:原初創傷治癒之不可能

碇真嗣最後對分裂的承認,恰好是黑格爾以及深受其影響的拉岡的最根本立場。講者唐晉濱就為我們講述了法國精神分析學家拉岡是如何在承認分裂之上建立他的診斷和治療方式。首先要釐清拉岡的精神分析(Lacanian psychoanalysis)跟一般我們理解的精神病學(psychiatry)及心理治療(psychotherapy)不同,精神分析並不認為我們的精神有所謂圓滿的和諧狀態。主體本身是由主體以外的語言所構成(拉岡稱這為象徵界):語言並不由主體自己發明,而是外在於主體、被加諸於主體身上的,我們出生後就要不斷學習這些外在於我的語言,因此對於我是一種他者。可是語言同時亦是構成主體最核心的部分(我們甚至無法脫離語言或其他符號系統來思考),因此主體或自我的內部早就有一個既是外來,卻又與自己最親近的他者,在這種吊詭的狀態之下,主體註定是分裂的。

 

講者唐晉濱

 

由此出發,拉岡精神分析其實是一套關於分裂與不可能性的理論,他認為我們原始的創傷——主體與他者的分裂——是不可以被「治療」的,也就是說,人類是無法回到未分裂的和諧狀態中,而這正是 SEELE「人類補完計劃」的錯誤設想。人必然要面對意識與無意識之間的分裂,因此理性地把握自我是不可能的;人必然要面對自己與他人之間的分裂,真正的互相理解與溝通亦是不可能的。拉岡精神分析中所謂的治癒,就是主體承認、認同自己必然的分裂狀態,而不是「回復」到沒有分裂的完美和諧狀態。《新世紀福音戰士》除了呈現出碇真嗣的苦惱意識,亦表現出各個角色面對分裂的苦況及種種不可能的欲望;到最後唯有碇真嗣實行的「人類補完計劃」保留自己與明日香的個體性,肯定自我與他者之間分裂,最切合拉岡意義下的治癒。

 

黑格爾式的「治療」

拉岡對分裂的承認其實是繼承自黑格爾的哲學,在講座的最後一部分,葉雯德就以此出發,討論了黑格爾對日常意識的第三個顛倒。我們的日常意識假定了自由與異化(作為一種主體不由自主、與自身分裂的狀態)兩者是相互對立、相互排除的關係,而自由本身是一種和諧。黑格爾顛倒了這種自由與異化之間的關係,對他來說,異化與壓抑恰恰是自由與平等的實現條件。在黑格爾的理解中,《聖經》所講述的人類墮落(the Fall)並非源自人類違背上帝,亦並非一種與上帝無關的錯誤。墮落反而是上帝所意願的,因為祂在未分裂的和諧狀態中缺少了自由。黑格爾對異化和分裂的承認也就推演出一種倫理觀點——不要留戀在和諧中——因為不和諧正正意味著新的行動機遇以及意識的提高,而這才是自由的內涵。

 

講者葉雯德

 

黑格爾的立場同時強化了解決矛盾的難度與可能性。難度在於,因為矛盾不再發生在個人與世界之間,而是存在於整個世界內部,所以個人靠自我譴責、脫離世界(如碇真嗣所做的)等等禁欲主義式的做法都不可能解決矛盾,這樣最多只能抑制矛盾,暫時把它忘記而已;而可能性恰恰在於,既然矛盾是事物的本質,也就不需要被當成是一種絕對的妨礙。葉雯德指出,黑格爾的本體論顛倒不只是理論遊戲,因為不同的本體論立場決定著行動的可能性。

日常意識假定了自我與他者是一種互相外在並且是偶然的分裂,是一種此消彼長的關係,因此自我無法穩定地認同自我或他者的任何一方,只能輾轉游離,苦惱感從此產生。以此出發,對分裂的克服也就只能有以下兩種可能性:一,將創傷、分裂、他者當成與自己完全無關,獲得了自我的穩定性,安於自我封閉;二,將創傷、分裂、他者當成是自己的罪,否認了自我的能動性、安於被奴役和盲目服從他人。總而言之,以上兩種可能性都是一種逃逸、單純否定的做法。

 

黑格爾將自我與他者的關係顛倒成為一種內在的關係,因此他主張我們對分裂的態度應該從逃逸變成直接面對。黑格爾認為主體應該承認命運的偶然性,承認那些不由自己所做的事(碇真嗣突然被要求坐上初號機,與使徒作戰),仍然是自己命運的一部份,但是,他也認為自我的能動性並不會因此減少。創傷性的事件雖然在自我控制之外發生(比如碇真嗣與明日香的幼年喪母,以至使徒來襲、威脅人類生命),但一旦對它承認,主體就可以改變事件的意義和發展結果。黑格爾哲學並沒有甚麼規範指引,他只鼓勵人延滯在否定性中(世界會自己產生否定性以否定自身,比如種種偶發的災難),直面威脅自己的他者,而不需要逃逸。自我一旦克服了他者對他的否定時,便獲得新的精神內容以及生命力的擴張。葉雯德以《精神現象學》裡面最重要的教訓為本講座作結:「只有當精神直面它的否定事物,與之周旋,它才是這樣一種勢力,可以把否定事物轉化為一個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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