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巴塔耶:二十世紀真正的思想爆炸中心
上河卓遠文化編按:天才就是這樣,然而他們最致命的缺點就是太複雜、太特別,也就是太難以被利用。你說,詩人?古怪的詩人。一個自以為是耶穌,另一個在妓院遊蕩,還有一個是同性戀、小偷、叛徒。你的詩很美,相信我。那些煩躁不安的人,瘋瘋癲癲的人。巴塔耶就是其中之一。
作者|菲利普· 索莱尔斯( Philippe Sollers ,1936— )
譯者|劉成富、丁午昀、段星
希望有一天,人們會明白二十世紀真正的思想爆炸中心是喬治・巴塔耶,而不是那些掩蓋他的人,也不是那些跟他有關聯的人。跟哈姆雷特一樣,他被嚴密跟蹤。他不能獨自外出,時刻有人在他的身邊監視、限制、議論、指責、圍攻他。難以對付並且十分危險的巴塔耶,讓當時的人深感不安,也讓我們感到很不自在。為什麼?有一些非常有趣的資料可以讓我們走近這個問題。
與根深蒂固的十九世紀決裂後,人們迎來了現代性的開端,最開始當然是超現實主義,是布勒東。當時的時代在總體上呈現出倒退之勢,就連布勒東自己都被忘記了。在這樣的情形下,有關他的一切都有待進一步思考。超現實主義的兩大背叛者,阿爾托和巴塔耶,被當時的「政治」人物(阿拉貢、塞利納、沙特、瑪律羅、卡繆等)排擠到了歷史的邊緣。歷史?這是三十年代大動盪的歷史,史達林主義,法西斯主義,納粹主義。背景已經鋪就:一邊是極權政體,一邊是民主;一邊是紅(黑),一邊是白。若某人在別處,也就沒有了身份,就好比在包含所有顏色的全光譜之中。人們會說某個人發狂,說他帶著有害的色情,說他像小孩一樣不負責,說他是新的神秘主義,說他是個腐朽主義者(阿爾托瘋了,熱內成了激動的聖人,巴塔耶成了著了迷的放蕩者)。天才就是這樣,然而他們最致命的缺點就是太複雜、太特別,也就是太難以被利用。你說,詩人?古怪的詩人。一個自以為是耶穌,另一個在妓院遊蕩,還有一個是同性戀、小偷、叛徒。你的詩很美,相信我。那些煩躁不安的人,瘋瘋癲癲的人。
巴塔耶創辦《紀實》(Documents)雜誌以反對布勒東的「理想主義」。在此之後,巴塔耶為蘇瓦林的《社會批評》(Critique sociale)撰稿,他是史達林反革命的(就是在那裡,他遇見了出現在他的代表作《天空之藍》中的西蒙娜・薇依)第一批反對者之一。不久,巴塔耶在「反擊」組織中與布勒東會合,目的是為了激化反法西斯鬥爭(不僅僅是「反」,還要弄清楚法西斯主義遵循的是何種心理機制)。這最終成了「社會學學院」和「無頭獸」(Acephale)雜誌和秘密社團)的一場冒險。巴塔耶說,現代大型群體運動都屬於宗教現象。為了理解它們,就需要新的社會學,一種神聖的社會學,涉及對神話的認識和對原始社會的認識,當然也要求個人存在介入。兩個不斷被提及的名字:薩德和尼采(克爾凱郭爾說:「打著政治的幌子以政治自居的運動,終將暴露其宗教運動之原形」)。這裡涉及的不僅僅是文學或哲學,還有所有的存在經歷(巴塔耶與柯萊特・佩尼奧——蘿拉——之間超乎尋常的激情便能證明)和「咒語」。世界正在逐漸成為大城市的郊區。「人類正面臨著威脅:淪為一個巨大的奴役系統。」「預見的落差也許會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1937)。思想正統的主流演說否定暴力和侵略,這會招致更多的暴力和侵略(與同時期的佛洛德的觀點相近)。在這場粗暴的浪潮中,沒有甚麼可以屹立不倒。所發生的一切讓人感到,人類已經變得無法再抵禦恐懼,無法再正視死亡,無法再與奴性做鬥爭。這種奴性是人們被迫接受的,面對這種奴性,人們只能任由自己消沉和煩惱。弄虛作假達到頂峰,像尼采一樣的思想遭到了反對者的曲解:「似乎只有那些背叛尼采的人,才能依仗尼采的名聲。看來最具顛覆性的人類聲音之一,也無法被人聽到。」史達林殺死了馬克思,希特勒殺死了薩德和尼采,他們會在「普遍的平淡無奇」中繼續著他們陰森可怖的工作。
「無頭獸」就是在這個時候誕生的,它是一個「反對所有利益社團的選舉性社團」。大家都知道安德列・馬松所畫的那幅具有挑釁性的肖像,這幅畫也代表著他:一個無頭男人,胸膛上佈滿了星星,肚子呈螺旋形迷宮狀,性器官處放著頭顱,雙臂張開,左手拿著一支匕首,右手拿著一顆像炸彈燃燒般的心。馬松(Masson)、萊裡斯(Leiris)、凱盧瓦(Caillois)或克洛索夫斯基(Klossowski)都不會真正地去參加那些「聚會」,那些「聚會」在瑪律裡森林裡一顆遭電擊的大樹前舉行,旁邊是蒙茹瓦(Montjoie)的廢墟,離聖–日爾曼–昂萊不遠。真的還是假的?是真的。開玩笑吧?也算是。「不管是什麼玩笑,都有某種優點,這種優點是習慣性表述所不具有的東西。」但是,「當我們將極度的快樂與對死亡可怕的思考聯繫在一起,當我們將諷刺與不安聯繫在一起,我們就實現了一種解放,這種解放比其他任何解放都要偉大。」超越死亡和不安,同時注意保持科學般清晰的頭腦,這才是關鍵(沒有「苦修會」,沒有「佛教」,沒有任何超驗的庇護)。這個奇怪社團的密碼是:「機會」、「笑」、「命中註定的愛情」、「土地與一切基礎的缺失」、「反對一切不朽、直面死亡的快樂」、「與過去靜止的想法相抗衡的未來、摧毀一切界限不斷變換的未來」、「情欲刺激」、「孩子們的自由」。巴塔耶的主張中最難以接受的,是在嚴苛與消耗之間,在陶醉與認知之間,在「存在的悲劇性光輝」與「無窮無盡的嘲諷」之間,持續存在著的矛盾。這一點體現在他的文字中,但一般都未被發現「天空的深邃,像一片冷光,消逝著,逃離著⋯⋯」一種深諳「安靜」之深度的文字,它誠懇簡單卻又讓人印象深刻,它經歷了朋友的離棄和無可辯駁的失敗(「在這場傾盡了我畢生心血的運動中,我始終堅持著這份信心,它從來沒有動搖過,甚至與日俱增⋯⋯」)很明顯,巴塔耶的社交,用最羽量級的詞來描述,應該是糟糕的。1938年,他在給萊裡斯的信中寫道:「我想我的友情對於那些我愛的人來說,是某種沉重的東西。而對於那些我不那麼喜歡的人,我要隨和得多,尤其是更有人情味。」1939年10月,他發現路已走到盡頭,戰爭已經到了摧毀一切的地步,他將開始創作他最美的著作之一《罪人》(Le Coupable):「我將會一個人⋯⋯」確實。
本文出自《無限頌:談文學》,菲利普・索萊爾斯著,劉成富、丁午昀、段星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8年。
原載於微信公眾號:上河卓遠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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