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克果之戀:與蕾貞娜分開的感情烙印|周九泉
丹麥哲學家齊克果和蕾貞娜・奧森(Regine Olsen)有一段撲朔迷離的戀情,本文不妨「案件重組」,看看他人生中的這個烙印如何形成。
1837年春,仍是大學生的齊克果造訪他的朋友兼神學家羅丹(Peter Rørdam)。羅丹有三個女兒,小女兒名叫布蕾特(Bolette)。蕾貞娜是布蕾特的朋友,當時恰巧在羅丹家中。從齊克果同年5月8日的一篇日記中,可以看出他傾慕布蕾特。而到了1840年7月,他在日記中提到人生中第二次遇上蕾貞娜。也就是說,自從1837年邂逅之後最少兩年沒有碰面。然而,他於另一篇日記中憶述求婚前的兩年即1838年已經愛上了蕾貞娜。除非齊克果能於沒有見過蕾貞娜之下突然愛上她,否則兩篇日記的內容存在矛盾。有趣的是,從1839年的日記可見他已愛上蕾貞娜,他真的可能沒有再次見面便愛上了她(別忘記當時沒有手機)。至於齊克果何以突然有此轉變,這恐怕永遠是個謎。我們唯一知道的就是布蕾特已另有婚約了,他不得不打消念頭,而蕾貞娜終其一生都不知道他曾經喜歡過布蕾特。
1840年的齊克果並不輕鬆,他年中要應付神學院的畢業考試,年底又要撰寫博士論文。(雖然名義上叫碩士,但「含金量」等於今天的博士,又一學位貶值的例證。)他於暑假期間去了一趟德國日德蘭,出發前還上門找過蕾貞娜,並借書給她。(借書這一記泡妞招式今天還管用吧?)他於8月初回到丹麥並正式追求蕾貞娜。
在1840年一個星期二的下午,齊克果突然向蕾貞娜求婚。九年後他憶述當天的情況:
九月八日,我離開家,一心一意要解決這整件事。我們在她家門外的街上碰面。她說家裡沒人在。我魯莽地將這句話解讀為邀請,這正是我需要的。我和她一起上樓。我們就站在那裡,客廳裡只有我們兩人單獨相處。她有一點慌張不安。我要她為我演奏一曲,就像平常一樣。她照辦了,但是我無法順利打開話頭。之後我忽然抓住樂譜,闔上,帶著一點暴躁,把琴譜丟在鋼琴旁,說:「我幹嘛管音樂,我要找的是你;我已經找你兩年了。」她仍沉默。事實上,我並沒有做甚麼能讓她著迷的事;我甚至警告她避開我,避開我的憂鬱。當她提到她和舒爾格的關係時,我說:且讓這段關係變成插曲,畢竟我擁有優先權。(附注:再想一想,她一直到十日時才提起舒爾格,八日時她對此一句都沒說。)她基本上沉默無語。我後來離開了,因為我很怕有人進來發現我們在一起,並注意到她有點困擾。我直接去找議員。我知道我十分擔心在她心裡留下太強烈的印象,也怕我的來訪某種程度上會引發誤解,甚至會有損她的清譽。她父親既未說好,也沒說不好;但我很容易就猜到他很願意。我想跟他約個時間見面,我們約在九月十日下午。我沒有多說一個字來誘惑她──而她的答案是好。
舒爾格(Johan Frederik Schlegel)是蕾貞娜的家庭教師,與她日久生情,奧森家上下都覺得他們天生一對。「議員」就是蕾貞娜的父親。當齊克果突然提親,她和父親都被殺了個措手不及。然而,從文中的附注可見齊克果的記憶已有點模糊了。
從1840年9月求婚至1841年10月悔婚這十三個月中,齊克果共寄給蕾貞娜三十一封信。上款一律是「我的蕾貞娜!」,下款則是「你的S. K.」或「你永遠的S. K.」,而當這段關係來到尾聲時便改為「你的K.」。期間齊克果借故避見蕾貞娜,二人僅以書信來往。齊克果自稱求婚後第二天便感到後悔。
在1839年的一則日記中,齊克果稱呼蕾貞娜「你是我心目中的女王」;但1840年9月16日齊克果寄出他求婚後的第一封信,當中第一句是「給我們的小女王」。「女王」就是蕾貞娜這個名字拉丁文的意思。留意他說「我們的」,可見齊克果的心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蕾貞娜由「屬於他的」變成「屬於他的讀者」。對此,十八歲的蕾貞娜沒有察覺。
每逢星期三,齊克果都會給她一封信。但於11月11日這個星期三,蕾貞娜沒有收到他的來信;下一個星期三,齊克果寄了一本叫《舊記憶》的小說給她。再下一個星期三,即11月25日,蕾貞娜收到他的來信,信中他表示上週送給她的那本書「沒有特別意思」。
齊克果的來信有時會附送小禮物:鮮花、香水、手帕、新約聖經、樂譜腳架、油畫用品。蕾貞娜尤其喜歡一款叫 Extrait double de Muguet 的香水。1841年5月5日,齊克果二十八歲生日(無獨有偶,他和馬克思同月同日出生),蕾貞娜寄給他一個親手製作的珍珠信匣。齊克果寄她一朵玫瑰答謝,並附上一封語氣古怪的信。他在信中說珍珠是永恆的,玫瑰卻會枯萎。
1841年8月11日,又是星期三,齊克果以郵寄方式退回訂婚戒指。接下來的兩個月,蕾貞娜多次上門找他不果。9月底或10月初,齊克果用蕾貞娜曾經寄給他的書信包裡著一個 Extrait double de Muguet 的香水瓶寄回給她。
10月11日,蕾貞娜終於找到齊克果了,卻被他恨心地罵走。他在日記裡寫道:「她很絕望,我這輩子第一次責備她。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齊克果日記》,頁70)當晚,齊克果去了劇院。他坐在樓上,蕾貞娜的父親坐在樓下。他看見齊克果離開時便跟他一起走了。奧森議員告訴齊克果,蕾貞娜的情況很糟糕。次日,他請求齊克果去看一看他的女兒,齊克果答應了──蕾貞娜知道誰能叫得動齊克果。
但這次見面輪到蕾貞娜發怒了。話說她的胸脯一直藏著一張齊克果所寫的字條,上面寫些甚麼只有他們倆知道。她從胸脯抽出字條,在他面前撕成碎片,狠狠地說:「你玩弄得我很慘!」關於蕾貞娜當時的最後一句話,齊克果的憶述是「吻我」二字;蕾貞娜則記得比較詳細:「我無法承受了,吻我最後一次,然後享受你的自由吧!」
婚事告吹後,齊克果的哥哥想向奧森家解釋他的弟弟不是無賴,卻被齊克果極力阻止。齊克果故意令自己成為奧森家眼中的大壞蛋,倒是蕾貞娜的一位姐姐(Cornelia)看得通透,她說:「我不明白齊克果先生,但我仍然相信他是好人。」後來她的名字成為了《誘惑者的日記》的女主角名字──寇迪莉婭(Cordelia)。
最後,我嘗試從三種角度去解讀齊克果令人費解的行為:
一、人格分析:從九型人格分析,齊克果很像4號藝術型人格:「要是感情生活太過順利、太過波瀾不驚,第4型要麼刻意製造一些小摩擦,要麼借機做一些舉動讓大家體驗一下分離或傷心的滋味。如果還是不能產生想像中的又酸又澀又甜蜜、痛苦並快樂的感覺,他們很可能會認為這段感情不是真愛,從而主動放棄。」(羅月婷,《九型人格:洞悉愛情的幸福密碼》,台北:大翼文化出版社,頁120)以上描述與齊克果吻合,分別在於他選擇驅使蕾貞娜主動放棄他。
二、步調不同:齊克果曾說:「虔誠的本質是沉默的受苦。」(《齊克果日記》,頁91)在那十三個月裡他企圖把這種思想灌輸給蕾貞娜:「一個人和另一個人最可能出現宗教問題上的誤解之處,就是一男一女之間,男子想要教導女子宗教;但是,全部的恩典根本已經在那裡了,就在這個為了上帝而存在的人身上,後來變成她心愛的對象。」(同上,頁62)齊克果似乎害怕蕾貞娜崇拜偶像,於是他選擇降溫,躲在安全網內。但蕾貞娜一心以為可以拿走他的安全網,希望盡快為這段戀情加溫,這種想法無疑是一廂情願。當然,如此評價蕾貞娜對她不公平,畢竟求婚的是齊克果,而且他的宗教意圖並非一般人可以理解或接受。
三、「第三者」:1855年,四十二歲的齊克果走到人生的盡頭,他提到兩個他最愛的人:一個年老男人和一個「非常年輕,幾乎是小孩」的少女。前者是他的父親。而對於後者,他說她流著「誤解的可愛淚水」。這種誤解也許如俄國哲學家兼神學家別爾佳耶夫(Nikolai Berdyaev)所說:齊克果捨棄了愛慾,「把性的能量指向別的方面,可以加強創造的強度……他放棄了自己的愛情並在天才的創作裡找到了補償。」(《論人的使命》,第三章)以此觀之,莫非我們都成了他們的「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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