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末婚禮》:華格納式婚禮進行曲|于千
01哲學將會辦一場叫「鏡花非花」的電影講座,以「愛在抑鬱蔓延時」為主題,當中的電影討論選了丹麥導演拉斯.馮.提爾(Lars von Trier)的《失落伊甸園》(Antichrist)。《失落伊甸園》是抑鬱三部曲中的第一部,緊接其後的是《世紀末婚禮》(Melancholia)(單看它的英文名字「Melancholia」,你就大概知道它有多憂鬱了)。
《世紀末婚禮》可能是馮.提爾最「廣為人知」的作品了。在2011年5月舉行的第64屆康城影展中,他說:「我有很長時間以為自己是個猶太人。我很高興自己是猶太人……我真是很想自己是猶太人,但之後我發現原來自己是個納粹黨人。你知道啦,因為我家族是德裔的哈特曼(Hartmann)。」然後又說自己同情希特拉。在同天,康城影展大會發出了一份官方道歉聲明,又在第二天把馮.提爾列作不受歡迎人物,禁止他進入康城影展宮的百米範圍之內。
我當然不是單純要說馮.提爾有多臭名遠播。偏要提起這件事,是因為他在《世紀末婚禮》選用了華格納(Richard Wagner)的《崔斯坦與伊索德》(Tristan und Isolde)。人們對這選擇的評語好壞參半,但就筆者而言,選這首作品為電影配樂,無論在現實的層面,還是在哲學的層面,都實在非常有趣。華格納在關於自己的生世﹑身分認同上,也有跟馮.提爾類似的經歷。在華格納一歲半的時候,他的母親在喪偶不足一年就再婚,有十四年的時間,華格納不叫「華格納」,而是叫作「赫耶爾」(Geyer) 。巧合地,這個叫赫耶爾的繼父是個猶太人。
《崔斯坦與伊索德》中的叔本華
當然,我們都知道《世紀末婚禮》是馮.提爾根據自己患抑鬱的經歷所拍攝而成的。故事中的主角賈絲汀就是他本人的投射。在一次訪談,他又說,製作電影就是對抗抑鬱的良藥。而說到電影的配樂,平日自信滿滿的他竟說:「我或許製作了一部自己不喜歡的電影。」不過,在一次訪談中,他又說華格納的《崔斯坦與伊索德》是不錯的選擇,說雖然《世紀末婚禮》是一部憂鬱的電影,但音樂卻是充滿浪費情調的《崔斯坦與伊索德》,然後又補充,其實婚禮的本質也是如此。
憂鬱的電影,偏要配上浪漫的音樂,這實在是最理想不過了。一方面,就正如馮.提爾本人說,製作電影就是對抗抑鬱的過程。另一方面,埋藏在《崔斯坦與伊索德》這部音樂作品背後的哲學,也使得它成為《世紀末婚禮》最合適的配樂。
華格納的音樂受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影響很深,這是人所共知的了。 他在一封1854年十二月,寫給匈牙利音樂家李斯特(Franc Liszt)的書信中說,一個人就似是從天堂送來的禮物一樣,啟發了他。那個人就是「繼康德之後最偉大的哲學家,阿圖爾.叔本華。」然後,他又說,叔本華的悲觀哲學其實並不陌生,但卻是非常之深刻﹑嚴肅,而且論述非常的清晰。在他的自傳中,他說《崔斯坦與伊索德》是直接受閱讀《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The World as Will and Representation)啟發而寫成的。
讀過叔本華的著作,華格納當然對自己的藝術更有信心。可知道,叔本華把藝術分為不同的等級,而最接近「物自身」的,正是音樂這類最無實質指涉的藝術形式。真正藝術不但是由天才所創造,還有帶人暫時超脫現世痛苦的作用。華格納在讀過《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後,當然也明白這點。他說:「在我的腦中有《崔斯坦與伊索德》── 最簡單,但最純淨的音樂概念。」
《世紀末婚禮》中的叔本華
就如筆者在〈論詩人的自殺:重讀叔本華〉也說過了,根據叔本華,人是以死亡為目的,但又不應自殺的存有者。正是因為死亡,現在才有了獨特的存在位置。《世紀末婚禮》的故事設定,正是把人的向死處境大大推早了,使得「現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顯得重要。就如,在片頭,華格納的《崔斯坦與伊索德》奏著的時候,世間一切都進入了慢動作的敘事模式之中,即使馮.提爾沒有刻意想起叔本華的哲學,這似乎就是人面對死亡時最自然的回應。
最精妙的是,鬱星先是在地球的身上擦身而過,繞了一圈,然後才撞向地球。那一場死神的舞步,其實是叔本華哲學的實驗。電影的角色們曾經離死亡那麼近,在鬱星的舞步漸漸迫近,一些人開始感到擔心,而一些則顯得異常的興奮。鬱星的舞步顯然是一種類死亡經驗,在它漸漸靠近之際,人應當不再思索日常生活的種種。
不同角色的人物設定,就預示著不同人所獨有的人類處境。患有嚴重抑鬱的賈絲汀是馮.提爾本人的寫照,以叔本華哲學的術語,是站在瘋狂邊緣的藝術天才。就如叔本華認為,天才是承受最大痛苦的人。對於天才而言,其實生命的價值是矛盾的——在一邊廂,他們有獨特的視角,既能創造出偉大的藝術品,亦有品嚐它們的能力;但另一邊廂,雖然藝術能帶人超脫現世,但作為創作者,他們也必先看見地獄。因此,對於地球要毀滅,賈絲汀只是說,因為生命是邪惡的。
另一方面,賈絲汀的姊姊克萊兒和姊夫約翰,則代表了兩種不同的普通人。克萊兒在得知鬱星將要繞過地球,開始感到非常不安,擔心世界將要末日;相反,他的丈夫約翰則對此感到雀躍。鬱星的靠近是一種類死亡經驗,在叔本華的哲學體系而言,也是一種藝術經驗,讓人暫時超脫生命中的痛苦。克萊兒與約翰兩人之不同,正正反映了日常生活中不同的人。約翰明顯反映了有一定知識的人,因此,他有享受鬱星的舞步(欣賞藝術)的能力,跟克萊兒是相對的。但同時,他正代表著過於貪圖超越現世痛苦的人,在得知鬱星最終還是要撞向地球後,他便選擇自殺。
三種不同的人,在一個哲學體系中自有自己的角色。
馮.提爾當然是藝術天才,能製作出《世紀末婚禮》,當然需要走在瘋狂邊緣的經驗,但正如他本人所說,拍攝電影就是醫治抑鬱的良藥。在抑鬱蔓延的世代裡,總要找到屬於自己的救治方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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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讀物
Larkin, David. “‘Indulging in Romance with Wagner’: Tristan in Lars Von Trier’s Melancholia (2011).” Music and the Moving Image, vol. 9, no. 1, 2016, pp. 38–58.
Magee, Bryan. “The Secret of Tristan and Isolde.” Philosophy, vol. 82, no. 02, 2007, pp. 339–346.
Schopenhauer, Arthur. Parerga and Paralipomena: Short Philosophical Essays. Translated by Adrian Del Caro and Christopher Janawa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7.
── The World as Will and Representat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8.
Von Trier, Lars. “Lars Von Trier on His Depression.” YouTube, YouTube, 22 Feb. 2011.
── “Lars Von Trier - Melancholia Interview.” YouTube, YouTube, 18 Sept. 2011.
Wagner, Richard. My Life. Edited by Mary Whittall. Translated by Andrew Gray, Cambridge , 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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