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9創辦人逝世──有人性的資本主義神話？

大眾一般都不會對著名商人逝世有太大迴響，但759阿信屋創辦人及主席林偉駿日前病逝後，卻引起了香港市民的集體懷念與哀悼。商業世界雖然以工具理性與利潤增長為最高法則，但不少商人與企業都引發出神話式的社會效應。這些神話有著不同的「樣板」，反映了那個社會的歷史以及大眾心理需求──商業神話本身就是一種意識形態。例如，SpaceX與Tesla的創辦人馬斯克（Elon Musk）就象徵了一種烏托邦主義：在政治糾紛不息之際，懷有夢想的年輕富豪超越了國家界限，推動人類整體的科技發展，使得太空旅遊、人工智能服務社會不再是科幻小說的狂想情節；林偉駿自己所崇拜的「阿信」，即八佰伴創辦人和田加津則是一個日本現代化神話：貧苦農民透過堅毅與奉獻精神，建立出成就自己與貢獻社會的國際化企業。

至於林偉駿在香港的傳奇色彩，又反映了什麼呢？我們先來看看這個「神話」裡面有什麼意象與情節。759阿信屋作為香港最受歡迎（但不是最賺錢）的企業之一，經常被視為動搖「超市霸權」的救世主，這個形象來源於此公司的人性化的管理、親民的商品價格，以及老闆林偉駿本人的務實與平易近人性格。759阿信屋的「成名之作」就是以低價售賣可口可樂而被供應商太古公司警告，林偉駿寧願被封殺，然後選擇遠道從日本輸入水貨，也要維持原來價位。在2011年東日本大震災後，林偉駿又從日本供應商大手買入各種貨品，幫助對方渡過難關，得到對方用獨家合作來報恩，可以說是這個神話中最被傳為佳話的事件。

林偉駿與759阿信屋的種種事跡象徵了一種可能性：資本主義並不一定是異化和扭曲人性的。金融化滲透到生活的每一個場域，生活甚至是生存的成本越來越超出自己控制；工作場所無比的苦悶、無意義；教人感到抑鬱、壓迫的人事關係；無人情味和冷漠的上司面容……這就是金融資本主義以及機械式科層架構管理下，香港平民的絕望真相、最深刻的人類處境。林偉駿受到市民的一致追思，就是因為他讓大眾感覺到，原來生活成本並不需要那麼高，老闆不一定是愚弄消費者、欺壓合作商與榨取員工的吸血鬼，企業也不一定要透過玩弄財技與洗腦式廣告等下流方式來經營──林偉駿神話的寓意在於，資本主義也可以有人情味，可以是「Capitalism with a human face」！

然而，這種「具人性的資本主義」是否可以持續、擴大，甚至取代主宰著我們社會的那個「壞的」金融資本主義呢？759阿信屋本身的誕生或許已經隱含了答案。林偉駿在2008年金融海嘯後創辨759阿信屋，原意不是為了擴充業務，當時整體經濟蕭條，他意識到他原有的電子線圈行業有倒閉的危機。他擔憂下屬難以在新的環境下找到工作，於是開辦零售店鋪以讓員工得到相關經驗，方便日後求職。林偉駿此舉當然是一個道義選擇，但他當時要冒險開創新事業，本身就是全球金融危機和經濟衰落的大環境所迫使出來、無可奈何的自救策略。假使CEC國際（759的母公司）沒有此前以幾十年的工廠生產積累出來的資產，759阿信屋早就已經夭折──而在全球金融化越來越嚴重的情況下，這種工業實體經濟也已經在不斷萎縮了。

759阿信屋作為一個神話，起源於人們對具人性的資本主義的嚮往；但它作為一家實存的企業和經營模式，是金融資本主義下的絕望抵抗。以炒賣、投機、被極少數大企業與銀行操控的信貸制度作為元素的金融資本主義，必定會再引發全球性的危機，但類似759阿信屋的這種自救方法卻是越來越沒有條件實現出來了。或者，人們應該構思一種新的神話信仰，不是「具人性的資本主義」，而是一種真正克服和超越資本主義的社會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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