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侏羅紀世界1》的政治哲學:對美國保守主義意識形態的文化批評
【摘要】《侏羅紀世界》代表了美國主流意識形態中的保守自由主義立場,其主旨強調「尊重自然和傳統,反對人為設計和激進冒險」的盎格魯撒克遜政治哲學傳統,以及宣揚美國傳統價值觀中「典範家庭」的價值。同時其也體現了保守主義意識形態對女權主義、新興國家崛起的緊張和不信任。透過《侏羅紀世界》我們可以看到美國主流意識形態的現實焦慮和自我救贖。
1993年的《侏羅紀公園》曾是開創荷里活電影「特技奇觀時代」的標誌物,12年後的《侏羅紀世界》作為一次新瓶舊酒式的翻拍,其文化意義遠遠小於《侏羅紀公園》。
但《侏羅紀世界》卻依舊是一部典範的承載美國主流意識形態教化功能的大眾文化消費品,透過這部電影我們可以解讀出美國主流意識形態的很多精神症候。
總體上《侏羅紀世界》體現了美國的保守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其核心價值觀是不斷鞏固和強化:「尊重傳統或曰自然秩序,反對人為設計」的盎格魯撒克遜傳統的政治哲學信念,並不斷渲染美國傳統「典範家庭」的意義和價值,同時通過「意識形態腹語術」對女權主義和東亞新興國家的挑戰進行回應和消解,其也延續了荷里活的反戰和人文主義傳統,對貪婪資本和軍方的好戰立場進行了批判。
一、「自然」(physis)與「人為設計」(nomos)之爭
《侏羅紀世界》的主題圍繞著「尊重和敬畏自然」和「按人類意志人為設計和改造自然」兩種對立行為準則展開。
電影設定由於遊客對於復活恐龍的「奇觀」已經審美疲勞(同時也在指稱現實觀影的觀眾),為了博取眼球獲得更多觀眾,「侏羅紀世界」主題公園決定研發一種更具震撼力的恐龍,通過轉基因技術在霸王龍的基礎上,人工加入迅猛龍、烏賊、樹蛙等動物的DNA片段,設計出具有更高智商、更強體力和更多生物技能的「暴虐霸王龍」,也即是本片的反角。
作為主流意識形態承載者的男主角歐文從獲知這一專案開始就不斷批評人為設計一個新種類恐龍充滿風險,一再強調DNA的雜糅出來的不是「恐龍」而是一個違背自然的怪物。隨後的劇情被用來印證他的警告和預言的正確性,這隻人造恐龍失控後的殘暴殺戮以及由此帶來大規模混亂的災難性場面,將劇情推向高潮。
影片想表達這樣一種信念,人們往往對科學的力量過於狂妄,相信自己可以像上帝一樣創造和改造世界。但是人們有限智力並不能真正理解自己「擅自」改變自然的巨大風險,也沒有足夠的智慧、經驗和能力去應對這種風險,最終會導致自己被冒險的嘗試所反噬。
這是一種典型的保守自由主義價值觀:強調尊重傳統、習俗和自然,反對背離自然法傳統去人為設計一個新的制度。這個思路稍早一點可以追述到英國著名政治哲學家柏克那本著名的《法國革命論》,柏克一直強調英國人有一種政治智慧:
他們珍視自己國家自然形成的既有傳統,無論對於君主、自由還是宗教,不像法國人那樣激進的拋棄既有傳統,妄圖根據幾個「抽象原則」就建立的一個全新的社會。
柏克開啟了盎格魯撒克遜一脈政治哲學的「自然崇拜」:
「順其自然的幸福結果——自然乃是不假思索而又超乎思索之上的智慧」。
柏克反對背離古老自然傳統去人為設計一個全新制度的冒險,他認為背離自然傳統的設計不會帶來完美社會,只會帶來可怕的混亂和暴政。柏克甚至有一段對「法國大革命」類似「暴虐霸王龍」的描寫:
「從這座被謀殺的君主制的墳墓裡,卻走出來一個醜陋、龐大、超出人類全部想像力的可怕的怪物。這個醜陋的蓋屋徑直向目的地奔去……無視一切固有的準則,無視一切常規的手段,誰要是對它的存在不瞭解,便被它擊倒」(男主對暴虐霸王龍的描述極其相似)。
強調對自然秩序的尊重,反對人為設計,這種信念幾乎成為盎格魯撒克遜傳統的政治智慧箴言。二十世紀美國最重要的自由主義政治哲學家波普爾和哈耶克都從這一信念出發構造自己的理論,並以此對抗社會主義思潮並為自由主義制度辯護。
波普爾在《開放社會及其敵人》和《歷史決定論的貧困》中強調人類理性的的限度問題,並反對狂妄的「哲學王」人為設計完美社會。哈耶克則強調「自然秩序」的極端重要性,並以此反對任何人為的理性設計。
哈耶克將人為設計的衝動稱為:「致命的自負」,在他看來因為「傳統」或曰「自然秩序」是無比複雜的,遠遠超過個某個人或某些人智力支配的範圍,當人們妄想自己可以用理性的控制力量像上帝一樣控制一切的時候,不但不會成功,而且會因破壞自發生成秩序而導致損失和悲劇。
《侏羅紀世界》的主題正是對這一盎格魯撒克遜傳統箴言的複現,它再次以「成人寓言」的形式對觀眾進行了一次潛移默化的教育:違背自然和傳統去人為設計一隻完美的恐龍(社會制度),不會帶來更多的觀眾和收益(社會福利),而只會帶來殺戮和災難(暴政和混亂)。
二、捍衛「典範家庭」的倫理傳統
韋伯通過新教倫理詮釋資本主義精神的誕生,作為一個新教徒移民組成的國家,美國的很多核心價值觀都帶有新教倫理色彩,其中就包括非常重視傳統家庭的政治和倫理功能。
受新教傳統觀念影響,美國人對家庭有一種神聖理解:夫妻和孩子所構成的完整家庭是對上帝完美性的趨近。在新教倫理中家庭一定是典範的核心家庭——必須是異性戀的一夫一妻制家庭才是善的。
但傳統新教倫理的「典範家庭」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遭遇了嚴重的挑戰:蓬勃的反戰運動使得青年們公開挑戰和顛覆家庭的「父權權威」;性解放運動、女權解放運動和同性戀解放運動都直接衝擊了傳統「典範家庭」的核心結構;隨後興起的丁克家庭、單親家庭、同性家庭、酷兒運動則進一步瓦解了「典範家庭」意識形態的正統性。
隨著歐洲新浪潮波及荷里活,叛逆、出走、流浪、性,這些顛覆性的現代主義元素也充斥著美國電影的螢幕,六十年代新荷里活電影的開篇之作《雌雄大盜》(Bonnie and Clyde)可以看成是對荷里活螢幕上「典範家庭」傳統的顛覆——邪魅而恣意妄為罪犯情侶替代了勤勞簡樸的虔誠夫妻成為螢幕中心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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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隨著八十年代新右派運動的興起,對傳統家庭價值的強調再次成為美國主流意識形態的政治正確。不但美國總統競選開始不斷的打出「美好家庭」的形象牌,美國大眾文化作品中再次大量出現對家庭價值的渲染。
代表保守主義意識形態的《侏羅紀世界》也通過各種暗示和明示宣揚「典範家庭」的價值。電影女主角在開場時只重視事業而沒有組建自己的家庭,在接待兩個侄子時也因為工作而疏於照顧,結果讓兩個孩子陷入險境,電影通過母親的電話和女主角的自我懺悔對這種忽視家庭的行為進行了公開譴責。
電影還切入了一個與主敘事線索無關的兩個孩子倆討論父母將要離婚的敘事段落,並用特寫鏡頭展現了兩個孩子拒絕接受、憤怒否認、痛苦面對和悲傷落淚的情緒波折。
這段鏡頭幾乎不起任何敘事功能,純粹是對離婚這種破壞「典範家庭」的行為進行警示教育:
作為父母的觀眾們,當你們為了自己的情感而試圖瓦解「典範家庭」的時候,你們沒有意識到這對孩子造成了多麼大的傷害。而在電影結局處,觀眾們會看到經歷了災難的一家人重新在擁抱中和解,「典範家庭」再次得到了捍衛。
與這個插入式的小段落相比,影片對男主角馴養的「迅猛龍」和女主角飼養的「暴虐霸王龍」的對比更強烈的凸顯了「家庭」的重要性。
男主角歐文不斷強調那群「迅猛龍」一出生就和他生活在一起,他們之間有充分的感情交流,相互之間培養了信任,所以它們是夥伴。而女主角的飼養方式使得「暴虐霸王龍」的成長是「孤獨」的,它沒有同伴、沒有情感關注、沒有信任,所以它只知道殺戮,是一個冷血而殘酷的怪獸。
換句話說有「良好家庭生活」的迅猛龍是心理健康、性格健全的生命,而沒有家庭生活的「暴虐霸王龍」則是冷血的心理變態。
電影高潮部分,為保護主角迅猛龍在與「暴虐霸王龍」的對決中犧牲生命,由此帶來的情感高潮進一步昇華了觀眾對「信任」、「奉獻」、「相互支持」這些「家庭觀念」的價值認同。人們會自然而然的在心中形成一個信念:完整而良好的家庭生活對一個人的健全成長是多麼的必要。
荷里活主流電影正是通過這種「意識形態腹語術」不斷強化觀眾對「典範家庭」的價值認同,進而維持美國主流中產階級社會的穩定性。
三、犯錯者與拯救者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民權運動,尤其是女權運動和黑人解放運動極大的挑戰了美國社會原有的權力主體——「WASP」及白色人種盎格魯撒克遜族新教徒男性。
六十年代以後女性和有色人種獲得了進入社會領導崗位的政治合法性,而性別和種族歧視也逐步成為一種不可觸碰的政治正確紅線。此外隨著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日本、韓國等東亞國家實現現代化,改變了只有白人國家實現現代化的歷史局面。
而二十世紀末到二十一世紀初中國、印度、巴西等新興國家的崛起,使得傳統以美國為首的西方七國集團對世界的主導日益受到來自二十國集團等新興國家的挑戰。美國傳統保守勢力對這兩種來自內部和外部的「新挑戰」自然充滿著排斥和不信任,這一點在《侏羅紀世界》中表現的非常明顯。
在全劇的敘事功能中,男主角歐文作為一個白人男性不僅承載了電影想宣揚的全部正面價值觀,而且加持了「一貫正確」的「主角光環」,並成為在危機中唯一有能力拯救力眾人的英雄。
而《侏羅紀世界》危機則是由以下幾個「犯錯者」導致的:
1.印度裔的董事長西蒙提出了轉基因恐龍的設想
2.白人女性主角克雷爾主持了「暴虐霸王龍」專案
3.韓國裔科學家吳博士親自研製了這個怪物
這三個人「致命自負」不但錯誤的創造了一隻怪獸,而且在「暴虐霸王龍」出逃後,他們一錯再錯地拒絕男主角提出的「正確解決方案」,輕信自己有能力控制局面而導致危機擴大。
結果是女性、印度裔、韓國裔是製造麻煩的犯錯者,而主流的白人男性才是拯救者。
女主角一開始以極為職場的形象出場:幹練、強勢、自負而缺乏感情。她作為公園主管掌握著權力,並處處挑戰和壓制男主角的意見,無視男主角給出的警告,在危機發生後強硬的拒絕男主角的「正確方案」並將其驅逐出權力中心——「控制中心」。
結果危機很快失控,女主角陷入恐慌和無助,男主角成為她唯一可以依靠的救星。這時權力發生了轉移,首先兩人共處的空間從女主角佔優勢的社會權力空間——「室內控制中心」轉移到了男主角占絕對優勢的室外野生環境,此時女主角做了一個撕開職場襯衣,露出低胸裝的可笑動作,這是她向一個傳統女性特質角色的回歸。
隨後男主角說了一段關鍵的台詞:
「在野外,你要聽我的,你要完完全全聽我的。」
男主角從因自負而不斷犯錯的女人那裡重新拿回了權力,隨後男主角就佔據了絕對主動,女主角則成了一個馴服的輔助者。
一個有趣的現象是,電影中黑人形象並沒有承擔「犯錯者」的角色,而是作為馴獸師承擔了主角助手的功能,「犯錯者」角色則由亞裔董事長和科學家承擔。
這說明美國主流意識形態對處理黑人問題已經比較遊刃有餘,黑人已被主流社會納入秩序之中,獲得了參與者和輔助者的社會角色,不再以挑戰者的身份出現。
但美國主流意識形態似乎對處理亞洲新興國家躍躍欲試的崛起並沒那麼有把握。
電影中有這樣一個耐人尋味的段落:印度裔董事長西蒙極其自負,剛剛拿到駕照兩天就極為冒險的駕駛直升機險象環生的到處飛行,在這過程中他不斷的興奮大叫「I get it !」(我控制住了)。
結果當他自信滿滿的駕駛飛機去消滅「暴虐霸王龍」時不但自己墜機身亡,而且破壞了飛龍館的防護罩,引發了更大規模的災難,在飛機墜毀前導演特地給了操控飛機的西蒙一個失控無助的表情特寫。
我們可以隱隱讀出這樣的暗寓:那些信心滿滿的東亞新興國家以為自己已經可以替代美國在相關地區的領導作用了,其實他們還是缺乏經驗的,他們只會由於「致命的自負」而出亂子,最後收拾殘局的還得是美國人。
四、糾正與救贖
《侏羅紀世界》也延續了荷里活的人文主義傳統,對貪婪的資本和好戰的軍方進行了批判和諷刺。
電影通過西蒙和歐文的口批判了只知道追求利潤、控制成本、把動物作為資產而不作為生命來看待等冷酷的資本主義。而美國軍方好戰份子則在片中扮演了「破壞者」的角色,其形象不但令人生厭,而且最後也自食其果的葬送龍口。
就總體而言,《侏羅紀世紀》代表了美國主流意識形態中的保守主義立場,其主旨堅持「尊重自然和傳統,反對人為設計和激進冒險」的盎格魯撒克遜政治哲學傳統,以及宣揚美國傳統價值觀中「典範家庭」的重要價值。
「暴虐霸王龍」之所以是一個需要被消滅的反角,首先是因為它違反了「尊重自然,反對人為設計」的盎格魯撒克遜傳統,是被「致命的自負」設計出來的一個錯誤。其次是因為「暴虐霸王龍」沒有完整的家庭生活,不懂得信任和愛,只懂得殘暴殺戮。
這個錯誤是如何被糾正的呢?人類,包括加持主角光環的歐文都無力消滅這個怪物,最終「自然」生長的非轉基因霸王龍和滄龍,聯合有著「良好家庭教育」的迅猛龍,消滅了這只「反自然」和「反家庭」的「暴虐霸王龍」,主流意識形態的秩序在勝利中得到了維持。
而與此同時,白人男性收回了被一度被女性和亞裔所佔有的控制權,自負強勢的女主角重回傳統的溫順女性角色,在破碎邊緣的「典範家庭」在擁抱中和解。
如果將《侏羅紀世界》理解是一個意識形態的症候,我們可以從中讀到美國主流意識形態的現實焦慮和自我救贖。
原文發表於
《山東青年政治學院學報》2016年2期
參考文獻:
【1】柏林【英】:《法國革命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頁44。
【2】哈耶克【美】:《致命的自負》,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頁2。
轉載自:激進陣線聯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