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哈維，最受歡迎的馬克思主義者？——《瘋狂矛盾》譯者手記
作者：毛翊宇
台北人，哲學系、勞工研究所畢業，職業公務員，業餘翻譯、寫作。大衛哈維《資本思維的瘋狂矛盾》中文版譯者。
如果說大衛哈維的《17個矛盾》就像17則短篇小說，每個故事各有各的人物情節，那麼《瘋狂矛盾》就像作者集大成的長篇小說。在《瘋狂矛盾》裡，大衛哈維以「資本」這個令人畏懼的角色及其「價值運動」為主軸，隨著章節推進，逐漸由抽象到具體、由簡單到複雜地剖析資本、繪製一幅我們身處其中的風暴地圖。在資本這次的歷程中，除了曾經於《17個矛盾》出現過的角色外，更出現了「反價值」這個令人耳目一新、亦邪亦正的大反派。本書開端，大衛哈維向讀者娓娓道來，介紹資本的來龍去脈；到了中後段，資本內心的矛盾逐漸浮上檯面，它不斷樹立又征服自己的敵人，對力量的渴望令它瘋狂，結果將把全人類捲入萬劫不復的漩渦。
作做為一個譯者我是幸運的，因為我跟大衛哈維的眾讀者並無不同，都對他的書寫深深著迷。大衛哈維雖然從不諱言自己是個馬克思主義者，但在我看來，它卻是其中相當特立獨行的一個。讀他的書，就是少了那麼一股馬克思主義者的生硬氣息，沒有連篇累牘的新聞摘要、沒有照本宣科的理論解說、沒有世界末日將至我們必定勝利的陳腔濫調。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熱忱親切、平易近人的感覺，從字裡行間彷彿可以看到這位老教授就站在你面前，講課之餘也不忘講講笑話。大衛哈維行文也很有自己的風格，你從來不需要讀到一半翻來翻去查找資料，或懷疑自己是不是這個不懂那個不懂而不敢繼續，你只需要像看故事一樣，從頭開始讀下去就對了。
這位有點特立獨行的馬克思主義者，在對待馬克思理論的態度上也跟其他人不太一樣，他對於捍衛馬克思的榮譽或者令他人皈依馬門這類事情不大關心，他只是覺得「現實好複雜」、「馬克思好有用」。所以在他的書裡，你不會看到逐條歸納馬神欽定的基本原理，也不會看到密密麻麻的當代經濟數據，只為「印證」這些原理。甚什麼是「辯證」？我可以用大白話講給你聽，但你如果要說我的理解是錯的、我根本不懂甚什麼是辯證，那就悉聽尊便吧，大衛哈維的態度就是這樣。沒有教科書式的繁瑣，他向來用清晰流暢的散文書寫馬克思主義，例如在《瘋狂矛盾》開端第一章，大衛哈維用了整段文字描述水從海洋蒸發為水蒸氣、凝結成天空中的雲朵、然後以降雨等形式回歸地面的過程，就為了讓讀者能對資本「形態變化」有所體會。
不過，請別誤會了，我並不是說大衛哈維之所以成為暢銷全球的作者，只是因為他的講述功力。自二〇〇八年金融海嘯以來，西方就吹起一陣馬克思風，台灣當然也感受到了點餘波，「馬克思是對的」亦成為一句人們朗朗上口的話。然而，如果你真的打開馬克思最廣為人知的《資本論》，裡面卻沒有債務危機也沒有社會運動。更進一步講，不只薪資停滯，還有都市更新、食安問題、年金破產等緊迫的當代困境，它們跟馬克思的關係又是甚什麼？就算不是特別擅於動腦筋的人應該也看得出來，既得利益的財團無心、統治集團的政客無能理解這些問題，而這些問題又都跟深層的社會結構、也就是資本的運作密切相關，而主流的政治經濟理論對此幾乎沒有著墨。
馬克思當然是對的，但畢竟資本主義這個混沌不安的有機體，已經繼續發展了一百五十年，就算馬克思再神，也不可能光憑大段摘錄他寫過的文字，就讓我們突然有能力搞清楚當前的迷障。因此，在馬克思的理論和此時此刻的社會現實之間，有道尚待填補的鴻溝，大衛哈維正是那種大方承認這件事，而且致力於解決這個問題的馬克思主義者。為了從當今資本肆虐的全球政治經濟亂象中理出頭緒，他得益於自己研究並講授馬克思四十多年的經驗，從馬克思龐大且雜亂的文稿中擷取精華，直面顯而易見的現實。首先，大衛哈維提倡用嶄新的觀點審視馬克思，一反過去偏重價值增殖過程的詮釋角度，主張價值增殖、實現和分配過程並重，並以資本做為價值運動的整體性統攝全局，唯有如此，才能理解多種多樣的社會鬥爭及其參與者。其次，他還在必要時點出馬克思的不合時宜之處，並打造新的概念工具以更好地解釋現實，例如前面提到過的「反價值」，這個概念的精彩之處在於，它意謂資本危機的起源並不侷限於單一因素或特定領域，而是危機四伏。最後，大衛哈維在精心鋪陳和層層伏筆之後，於《瘋狂矛盾》結尾第九章大筆一揮，將理論和歷史結合，從十九世紀的法國寫到二十世紀的美國、再寫二十一世紀的中國，原來資本化解危機的出路始終那麼相似，結果也總是埋下將來災難的種子。
我認為，大衛哈維的《瘋狂矛盾》不只是理解當今資本主義世界的佳作，也是目前坊間最好的《資本論》入門書。篇幅宏大的《資本論》，若沒有引路人在前方提點，要不迷路實在太困難了，而大衛哈維竟然能夠用流暢的敘述，只用《瘋狂矛盾》前兩章的篇幅就把三卷《資本論》的要點以簡明的口吻講完，光這點就讓我在閱讀時佩服不已。更重要的是，入門《資本論》決不意味著有能力引用甚至背誦裡面的內容，而是在於能用《資本論》裡的概念分析現實，因此若說《瘋狂矛盾》第三至九章的內容才是真正的入門也不為過。畢竟，若不是馬克思的理論能夠用來批判現實，誰有閒工夫去管一個十九世紀的大鬍子說了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