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爾:誰在抽象思考?市場攤販還是哲學家|莫修
譯者引:
對於當今普羅大眾來說,哲學無疑是抽象的代名詞,不少人一旦聽到「哲學」這兩個字,就會有厭惡抗拒之感。而如果要選出一位抽象哲學的「表表者」,這個名堂就非黑格爾莫屬了。黑格爾的晦澀難懂是出了名的,相信任何閱讀過黑格爾著作的人都會有一種「黑」話連篇的感覺,簡單地說就是十分離地。如果有人看到一篇標題含有「抽象思考」的文章,作者還是因抽象而臭名昭著的黑格爾,估計不少人會落荒而逃。
但偏偏相反,這篇名為《誰在抽象思考?》的文章,可謂是黑格爾最貼地的一篇。至於其出處,至今為止暫無定論,甚至連文章完成與否也無法確定。早期黑格爾著作編撰者認為,這是黑格爾晚年在柏林所寫,後來經過考證,大部分學者認為這是黑格爾在班伯格辦報時期,1807年春夏之交的作品。文章非常口語化,輕鬆詼諧,有考據者認為,黑格爾極有可能是在一個沙龍中,在一些上流人士面前朗讀了這篇小文。正如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序言中寫道,哲學的任務就是要分析和拆解熟悉的事物,這篇文章的任務是要解構人們對抽象思考的偏見問題。但是——這正是這篇文章的特別之處——黑格爾在此關注的「誰」在抽象思考,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從社會階層的角度來分析抽象思考的人群。可以說,這是黑格爾的一篇小小的「社會學」作品。
這篇文章大概可以分成兩個部分,第一部分展現的是抽象思考在有教養的階層——即文中的「美好世界」或「良好社會」——中的位置。黑格爾認為,有教養的階層尊崇「抽象思考」是好事,但他們不應該把這種思考看成是一種彼岸的東西。在此,黑格爾明顯反對的是康德主義者中彼岸與此岸、抽象和具體的分裂和對立,他堅持所謂的「抽象思考」不是康德哲學中高高在上的「物自身」,高尚的思考可以從此岸出發,即所謂的「達成和解」。在文章第二部分,黑格爾指出,真正貶義的「抽象思考」其實遍佈於未經教養的階層當中,並援引一些生動活潑的日常生活場景——甚至有類似攤販講「粗口」的例子——來說明什麼才是「抽象思考」,及其可能的嚴重後果。聯繫最近雇主打罵菲傭的新聞,我們可以自問:是其他像這位老婆婆一樣的人在抽象地思考,還是哲學家?
對教養的強調是黑格爾哲學中很重要的一點,我們可以看到這篇文章也是如此。相對于現時的一種美化難民和底層人士的意識形態,黑格爾冷靜和敏銳的社會學分析可以給我們好好地上一課。海德格爾曾多次指出,這篇黑格爾的文章是對德國觀念論和一般哲學的最好入門讀物,是他所能想到的向人們說明如何才能進行哲學思考的最好的文章。至於是否如此,就留待讀者自行判斷了。
黑格爾:誰在抽象思考?
思考?抽象?—— Sauve qui peut!【註1】「大家趕緊逃啊!」我已經聽到一個被敵人收買的叛徒大喊著,向人們揭發這篇文章,因為我們將在這裡談論形而上學。而面對「形而上學」,以及「抽象」,就像面對「思考」這個詞一樣,每個人或多或少地逃開,就像面對鼠疫患者一樣避之不及。
但我們其實並沒有惡意,好像我們要在這談論何謂思考或何謂抽象一樣。對於這個美麗世界來說,沒有比各種解釋更難以忍受的了。我自己也一樣,一旦有人開始解釋,我就會受不了,因為即使在最糟糕的情況下,全部東西最後都是我自己弄懂的。況且,在這裡解釋甚麼是思考和抽象絕對是多餘的,這美麗的世界只有在已經認識抽象之物後才能逃開——正如我們不會欲望未知之物一樣,我們也無法在認識某物之前厭惡它。
我們也不是要耍狡計來偷偷地讓這美麗世界和思維與抽象和解;就好像要把它們暗藏在閒談的表象之後,潛移默化地,沒有引起一點厭惡就使它們被接受了,或者正像斯瓦比亞人所說,潤物細無聲,以便在不久以後,這個麻煩製造者(即作者)就不需要揭開這個陌生客人——即抽象——的真面目,因為這個客人早就以另一個名字被整個社會認識,就像一個老熟人一樣:這種認得(reconnaissance)的場景,這種讓世界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受到教育的方法,包含著不可原諒的毛病,因為它在具有羞辱性的同時,還有虛榮性——幕後的操縱者想要獲得一點虛假的名聲;這種羞辱和虛榮消除了教育的效果,以這種代價獲得的教育也就被排擠掉了。
不論如何,這樣的計畫註定是要失敗的,因為這個計畫中謎底沒有一開始就被揭開。但本文已經在標題裡揭開謎底了:如果這篇文章想要耍狡計的話,這些詞就不會出現在文章的開頭出現,而會像滑稽戲裡的大臣一樣,穿著大禮服貫穿整場戲,只在最後一幕將其解開,閃爍著智慧的光芒。解開形而上學的禮服顯然沒有解開大臣的禮服來得有效,畢竟它只會帶出幾個詞,而整個戲劇伎倆的高潮卻應該是這樣的:向觀眾表明其實社會一直都擁有著事物自身,而它在最後獲得的不過是這個事物自身的名字而已。但是,與此不同,大臣最後展現出的光芒不僅是一個名字,而是實實在在的東西——一袋滿滿的金錢。
所謂「思考」,所謂「抽象」——在一個良好的社會裡,每個人都被假定知道這些詞,而我們確實身處在良好社會中。那麼接下來的問題就僅僅是:誰在抽象思考?我們已經說過,我們的意圖並不是讓社會和這些事情和解,要求它面對這些困難的事情,我們不是要喚起它的良知,阻止它愚昧地忽略掉這些與理性存在相稱的事物。我們的意圖反而是讓這美麗世界與它自己和解,儘管它似乎已經意識到這種忽略;至少在心中,它對抽象思維也有一定的尊重,把它看成是高高在上的東西;而如果它移開視線,那不是因為這種東西太微不足道,而是因為太高不可攀,不是因為太尋常,而是因為太卓越,或者反過來說,因為它是一種「類」,看起來像是一種特別的東西,但又不像是一件新的服飾一樣在一般的社會裡都會得到注意,反而像那些破舊衣物一樣——或者像貴重衣物,如果它們身上配有名貴的寶石或者已經過時很久的奢華刺繡——顯得荒誕,被排除於社會之外。
誰在抽象思考?是那些未經教養的人,而不是相反。良好的社會並不會抽象地思考,因為這太容易了,太低下了;不是外在意義上的低下,不是出自於一種空洞的貴族情感——這種高貴只會貶低它無能為力的事——的低下,而是一種內在於事情中的卑微。
人們對抽象思維的偏見與敬重是如此的巨大,以至於靈敏的鼻子現在已經開始嗅到了諷刺和嘲笑了;但如果他們有讀早報的習慣,他們就會知道有一個獎勵諷刺作品的獎項,而我如果想要一舉奪魁,我早就去好好寫作,而不是在這裡大費口舌了。
為了支撐我的論點,我只需要舉一些例子,而每個人都會承認它們的恰當之處。例如一個被帶到斷頭臺的殺人犯。對於底層人民來說,他除了是殺人犯以外甚麼都不是。一些女士可能會談論說他是一個強壯、英俊又有趣的男人。其他百姓會覺得這些話很可怕:「甚麼?你說一個殺人犯英俊?一個人是有多糟糕才會覺得一個殺人犯英俊啊?你自己本身肯定也好不了多少!」「道德敗壞,這些淪喪的上層階級。」一位無所不知的神父會補充道。
但一個通情達理的人會追溯這個罪犯的歷程:他會發現在其成長過程、在其所受的教育中,他父母之間糟糕的關係,他犯了一些小小的錯誤以後所受到嚴酷的懲罰使他怨恨社會——這種怨恨又反過來將他驅逐於社會之外,因此他除了通過犯罪來維持生存以外,別無他法。聽到這樣的話後,有人可能會說:「這人想為殺人犯辯白!」我很記得在我的青年時候有一個市長哀歎道作家要把基督教和正直都要給消滅掉;他說有人寫了一部宣揚自殺的作品:「糟糕,真是太糟糕了!」當問及是哪本書時,結果他說的是《少年維特之煩惱》。
這就是抽象思考:在殺人犯身上只看到這個抽象的東西,即只看到他是一個殺人犯,並且用殺人犯這個單一的性質消除了這個人身上的所有其它人性。而在萊比錫,這個富有教養和多愁善感的地方,情況卻很不一樣。那裡的人們往刑具和刑犯潑灑花瓣,並編織各種花朵。但這只是另一種相反的抽象。基督徒大可以沉湎於各種玫瑰十字【註2】,或者玫瑰十字的瑣事,把玫瑰盤繞在十字架上。十字架很久以來都是被神聖化的絞刑和車輪刑的刑具,它早就失去了辱刑用具的片面意義,反而既象徵著最高的苦難和最深的遺棄,又象徵著最激動的狂喜和神聖的榮耀。與此相反,萊比錫的人們在刑車身上編織紫羅蘭和虞美人的做法,只是一種膚淺的、科策布【註3】式的和解,一種感傷和邪惡之間隨隨便便的調和物。
我也曾聽聞一個在濟貧院裡工作的平民老婦人,以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殺死了殺人犯裡的抽象,讓他永存在榮耀當中。當時被砍下的頭顱安放在斷頭臺上,陽光燦爛。「多美啊,」她說道,「上帝的恩賜之光照耀在他的頭顱之上!」——「你配不上照耀著你的陽光!」當人們對一個淘氣鬼生氣時會這樣說。這位婦人看見殺人犯的頭顱被陽光照耀著,認為裡面有著一種崇高的價值。她並沒有通過紫羅蘭或者一種感傷式的空虛來達成和解,而是把殺人犯從斷頭臺的刑罰提高到上帝之光的恩賜上來。
「老婦,你的雞蛋是壞的!」一位女傭對女攤販說。「甚麼?」她還嘴說,「我的蛋是壞的?你才壞呢!竟然這樣說我的蛋?就憑你?你爸是不是在鄉間大馬路上被蝨子咬了?你媽不是跟法國佬逃了嗎?你奶奶是不是死在養老院了?——讓她買一件體面點的襯衣,別讓她戴那條土圍巾了!大家都知道她的圍巾和帽子從哪來的:如果不是那些軍官,有些人才不會這麼花枝招展咧,如果那些女主人多注意自家的情況,很多人都要被關在牢房裡了——趕緊讓你奶奶補一下她絲襪的那些破洞吧!」——總之就是惡言潑語,毫不留情。老婦在抽象地思考,把所有東西——圍巾、帽子、襯衣等等,以及女傭的手指和其他部位,還有她父親和全家——都放置在她指出雞蛋是壞的這個罪行上。所有關於她的一切都完完全全地被這些腐爛的蛋醜化了,而這位老婦所說的那些軍官——儘管我們很有理由懷疑,是不是真有這麼一回事——卻可以在女傭身上看見完全不同的東西。
讓我們離開女傭這個話題,說說僕人。應該說沒有比侍候地位不高、囊中羞澀的主人的僕人更慘的了;主人越是高貴,僕人就越好過。這次依然是平民百姓在更抽象地思考,他在僕人面前裝作一副高貴的模樣,把他僅僅當做一個僕人來看待;他被固定在一個謂詞,即僕人上。法國人的僕人在這方面可要好多了。主人和僕人非常親密,像是知己一樣;當他們獨處的時候,主要是僕人在說話——看看狄德羅筆下的雅克及其主人——主人所做的不過是抽抽煙然後看看錶,其他事情都讓他的僕人做主。高貴的主人深知僕人不僅僅是僕人,深知他也熟悉城裡的消息,認識本地的姑娘,他也會深謀遠慮;主人問他一些問題,他也可以就此說出自己的看法。在法國的主人那裡,僕人不僅有權回答問題,還有權提出話題,發表自己的觀點,並為之辯護;而當主人想要甚麼東西的時候,他不是通過勒令僕人,而是必須提出觀點並用理由說服僕人,最後還得對僕人說幾句好話,好讓他的觀點被接受。
在軍隊裡我們也看到這種差異;普魯士的士兵可以隨便被痛打,因為只是一個賤民——因為一個被打的消極權利的人即一個賤民。因而普通的士兵對於軍官來說只是一個可揍的主體之抽象物,一個身穿制服配著佩劍的人必須處理的抽象物——此所謂立下魔鬼的契約。
註釋:
註1:原意為「可以自救的就自救吧!」
註2:玫瑰十字會(德語:Rosenkreuzer),是中世紀末期的一個歐洲秘傳教團,以玫瑰和十字作為它的象徵。該會一直保持神秘,不為外人知曉。
註3:奧古斯特·馮·科策布Kotzebue,August Friedrich Ferdinand(1761~1819)德國劇作家、小說家。多產,尤以寫作感傷的流行劇聞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