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羅米修斯盜火的功與過丨趙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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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悲劇之父埃斯庫羅斯的《被縛的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 Bound)中,普羅米修斯為人類盜取天火,幫助人類獲得技藝,受到宙斯的怪罪。在俄刻阿諾斯的勸說以及赫爾墨斯的威逼下,普羅米修斯仍然未加屈服,最終被打入塔爾塔羅斯深淵之中。尼采眼中的普羅米修斯是偉大的,是一個戰士;他是自己的主宰,擁有創造力和力量之源,遺世獨立從而不需要外在的價值力。馬克思更在其博士論文中寫道普羅米修斯是哲學歷史上「最高尚的聖道和殉道者」。這一切都離不開普羅米修斯為人類送來了技藝的「火」,給人們帶來了智慧與技藝的延續。

《被縛的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 Bound)

普羅米修斯冒險帶來了象徵技術的 「火」,而隨著每一步推進,科學代表了人類現今最重要的生產力。然而,正如海德格所言,「科學在它的所有領域內都成了一種獲取知識與傳授知識的、技術的、實用的事務。從這樣的科學出發,根本不可能發生精神的喚醒,倒是科學自身需要這樣一種喚醒。」科學使人異化,「人變成了依附於生產秩序的純技術的存在物,失去了存在意義,人的本質失落了。」當代人似乎早已告別了「技術是無思」,卻對技術問題依舊晦暗不清。愈發幾近明晰的時刻卻越是遭遇著抵抗,而抵抗卻在反面意味著質疑的必要性。   

 

然而,一味地拔高或苛責普羅米修斯的功過,如今看來卻都有失公允了,從貝多芬之序曲《普羅米修斯的生民》到諾諾(Luigi Nono)的新時期之作《普羅米修斯》,從歌唱技術之功用到波德萊爾《惡之花》,似乎看得到敞開的時間之下人類無窮無盡的反思和懊惱,在人類愈加不能把握的時刻,便愈是需要一種更為謹慎的力量去理解技藝問題的雙重性。我們需要追本溯源到古希臘去,借助技術之源——普羅米修斯之火,反思悲劇美學的深刻意義,反思現代技術的困境,借助偉大的哲學家觀照人類命運、反思歷史性本身。

 

諾諾(Luigi Nono),意大利作曲家

功業與罪過:重看普羅米修斯

 

1、被縛的技藝:宙斯的專制統治

從《被縛的普羅米修斯》的開場戲說起:普羅米修斯由威力神與暴力神押著上場,威力神命令火神赫淮斯托斯用銅鐐銬把普羅米修斯綁在懸崖上,罪名是「把你的值得誇耀的東西,助長一切技藝的火焰,偷了來送給人類。」這是「技藝」一詞第一次出現。被押著上場的普羅米修斯面對的是將鐵錘當做手藝的赫淮斯托斯,看到可憐的普羅米修斯,作為其同族的赫淮斯托斯說「我真痛恨我的手藝!」為何會痛恨?威力神發出這樣的質問,「他把你的特權出賣給人類!」赫淮斯托斯回答「血親關係和友誼力量大得很。」即使赫淮斯托斯懷著同情之心,不忍將同族的神綁在寒風凜冽的懸崖邊,卻深知除了宙斯外,任何人都不自由。於是,赫淮斯托斯必須使用自己的技藝——鐵錘,將普羅米修斯釘在石頭上。

 

站在背後始終沉默的宙斯「嚴厲」而「冷酷無情」,他是神權的代表,派遣威力神與暴力神監督赫淮斯托斯施刑。普羅米修斯必須因為自己犯下的過錯受到宙斯的懲罰,借助「宙斯的意志,赫淮斯托斯的手」完成這樣的束縛。「束縛」一詞,不僅指的是宙斯強大的神權地位,也意味著技藝的不自由,技藝並不隸屬於各神,而從屬宙斯的安排,宙斯可以隨意使用這樣的懲罰手段。之所以強調「懲罰」,必然還包含著肯定「正義」的成分,之所以是正義,那是因為從眾神的角度來看,宙斯企圖維護的是一套神權秩序,而普羅米修斯恰好破壞了這樣的本來狀態,宙斯的懲罰是為了讓他知道人神的差距以及如何為神。普羅米修斯憐愛朝生暮死的人類,混淆了人神的級別差距,在這套專制意味的神權制中,顯露出幾分民主的價值。

 

赫淮斯托斯,古希臘神話中的火神赫匠神

從這段開場戲中,我們看到威力神是一個性情嚴厲的神,但不具有技藝;而赫淮斯托斯性情柔弱,卻擁有技藝。對於要施予懲罰的宙斯來說,既需要嚴厲又需要技藝。正如威力神警告赫淮斯托斯的——掌握技藝者的政治立場問題,「眼前的麻煩怪不得你的技藝」,赫淮斯托斯所擁有的技藝是為了彰顯宙斯的意志,懲罰罪犯。這說明技藝與自由有關聯,掌握技藝者不一定自由,技藝卻可以帶來自由的啟示。這也解釋了宙斯對於普羅米修斯盜火行為的憤怒,因為此舉或可以給人類帶來自由的昭示。

 

仔細反思宙斯借助赫淮斯托斯之手對普羅米修斯所施予的懲罰方式,為何用這樣的技藝進行懲罰?何不採用其他方式,偏偏要用赫淮斯托斯的「手藝」?「火」既象徵著技藝,對於「火」落入人間,宙斯極為憤怒。那麼「火」到底會給人類帶來怎樣不良的後果?

 

2、盜火與秘密:普羅米修斯的反抗

宙斯在普羅米修斯的幫助下登上王座後,「立即把各種權利送給了眾神」,與以前的統治者不同,宙斯在神的世界上重新建立並且鞏固起一套制度,這便是新的神性秩序,「宙斯憑自己的法律統治,向前朝的神顯出一副傲慢的神情」。宙斯不將火賜予人類是為了對人類進行統治,然而普羅米修斯偷來了「助長一切技藝的火焰」,藏入茴香稈裡送給人類。這造成了宙斯建立的神性秩序的破壞,因此,宙斯讓潘多拉帶來裝滿疾病、罪惡、辛勞的魔盒,讓人類終身辛勞。「火」象徵著人與神的區分,在宙斯眼裡,「火」意味著統治的權杖。不僅如此,從前人類有眼看不見、有耳聽不見,火帶來的光亮讓人類有了洞見的可能,因此,火還是技術文明的啟示。在人類享有了本該屬眾神的聖物後,普羅米修斯對宙斯的冒犯演變成了對眾神的冒犯,對整個神的世界的反叛,因而遭致懲罰。     

 

那麼,如何推倒宙斯的統治獲得自由?普羅米修斯對俄刻阿諾斯的女兒們暗示,有一個「新企圖」會使得宙斯失去王杖和權力。雖然普羅米修斯諱莫如深,並沒有吐露「新企圖」是甚麼,但是我們都可以猜到,這是動搖宙斯統治的秘密。伊俄的出場則使得這個秘密明朗化,伊俄與普羅米修斯一樣受到宙斯的懲罰,不同的地方在於,伊俄不知道自己犯下了甚麼錯以至於受到殘酷的懲罰。面對單純的伊俄的懇求,先知普羅米修斯心軟了,為她預言了即將面臨的外族的險惡和環境的艱苦,而這些苦難都是拜宙斯所賜,其生性殘暴的特質顯露無疑。為了打倒宙斯的王權,普羅米修斯告訴伊俄,她的後代將幫助他擺脫鐐銬。我們可以看出,普羅米修斯意圖要和伊俄結盟,推翻宙斯的統治。伊俄的後代中將有一個為愛情反抗天神,和其堂兄弟生下一個勇敢的弓箭手,這位將解救被縛的普羅米修斯的弓箭手正是英雄海格力斯。這就是普羅米修斯始終不說出口的秘密,也是宙斯大為光火的原因。

 

有趣的是,縱觀普羅米修斯與伊俄的共性,普羅米修斯的盜火是出於憐憫,而伊俄的後代也出於憐愛而違背神權。神權不斷被挑戰和反抗,這便是自由的昭示。普羅米修斯在自己的意志中找尋到一種能夠自我忍受、自我克服的力量,足以抵擋宙斯的強權統治。借助這樣的力量,普羅米修斯被稱為「人類的完整的原型,是第一個反叛和肯定自身命運的人。是反神者,是地球的主宰。」而伊俄的後代中那位勇敢的女子,便是以愛的名義追求自由的人。阿伽通說:「愛寓居在神和人的心靈裡、靈魂裡。愛神不但用腳而且用全身盤踞在最柔軟的東西的最柔軟的部分,可見他本身就非常柔軟,這是必然的。」然而,愛神也最具有韌性,「不會隨時隨地都能遷就,在每個靈魂裡溜進溜出,不叫人發覺。」因此,愛是自由的情感,以純粹為原則,付出一切不求回報,不遷就亦不輕易妥協,愛乃源於人性深處的自由之渴望。

               

3、盲目的希望:盜火的過失

馬克思把普羅米修斯看作人類的救世主、反抗精神的楷模。十九世紀的許多思想家也歌頌過這個偉大形象,認為普羅米修斯是人類的啟蒙者,因為他展現了一種絕對精神和偉大的意志力。然而這種歌德式的解讀,是否有十足的把握?古希臘人當真這樣覺得?劇中歌隊面對可憐的普羅米修斯說:「你忍受著屈辱和苦難,你失去了智慧,想不出辦法,像一個庸碌的醫生害了病,想不出藥來醫治自己,精神很頹喪。」「庸醫」帶著一種戲謔的調侃式的語氣,普羅米修斯是先知之神,為何他預言不到自己的未來?又為何明知「盲目的希望」卻偏向虎山行?讓我們看看普羅米修斯如何解釋這樣的希望的。他說,他將這樣盲目的希望放在人類的心裡,以幫助他們不再預料著死亡。人類有了火之後安逸無為,不再操心生死之事,以為自己離死亡遠了卻沒有真正逃離死亡,這樣就是盲目作態。「希望」只是空虛的幻象,是不真實的。如此看來,普羅米修斯於人類,真的做了一件正義的事嗎?人類有了希望,便無所事事,貪圖享樂,並沉迷幻想。這樣對死亡的不切實際的逃避以及對勞作的回避無疑是不幸的。後來,海德格解釋了「向死而生」的積極意義。人類在非本真的狀態下,自己的價值被蒙蔽了,只有面對死亡,存在本身才能顯現出來。不僅如此,從人類的發展來看,節制欲念和辛勤勞作是滿足和歡樂的先決條件。由此看來,普羅米修斯的同情似乎並沒有太多的用處,在給了人類「希望」之後,又把「火」給了他們。「火」象徵著技藝,它比「希望」更加富有意義。基於普羅米修斯給予了人類「火」與「希望」,歌隊問道「你看不出你有罪嗎?」這裡面隱含著普羅米修斯是有罪的。

 

首先,「火」作為技藝,是屬神權統治者的,是「超生命的、內在的、普遍的」,人類並不能操控好這樣的技藝。古希臘中,火是普羅米修斯偷盜而來,這也恰恰說明了,在古人心中,這個火也無異於一種被動的接受,人們對火的敬重止步於遠觀而不可褻玩。如果說古代時期的人類文明之開化源自技術的啟蒙,眼下新時代的技術何為?現代技術所造成的問題多半是精神上的,物質財富的飛速增長並沒有帶來智慧與美德的增長,相較古代人類而言,現代人類的欲望更加不能被滿足,這便是技術帶來的強大的破壞力。科技本身由欲望蠱惑而生,新技術又再生出人的欲望,使得科技更加強大。「科學拯救了我們的同時又改變了我們,幫助我們達成目標,同時又重新鑄造了目標本身。」從肯定的角度來說,現代技術是一種去蔽,把很多不能自身生產和尚未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東西展現出來;然而,與此同時,現代技術也是對自然施加的暴力,而非順從作為自然存在在其增長過程中的去蔽。形而上學在實際中得到了實現和加強,但是這種思維下的對自然的控制卻使得我們——作為支配者,也被技術裹去了。人類成了馬庫色筆下的「單向度的人」,被技術俘虜之後喪失了否定、批判、超越的能力。「被消費主義的誘惑所俘虜」,被技術、信息蒙蔽了心智,陷入「麻木貪乏的心理狀態」,人們只為了商品生活。現代社會產生了嚴重的異化問題,技術不再是人的類本質,它已經作為獨立出去的東西,已經成為了反對人的東西。科技異化成了人自我性的迷失。科學追求純粹而絕對的知識,工具理性集中反映了人類智慧的結晶,但是結晶沒有表達出人的價值和意義。人越來越茫然,迷失在科技中無法自拔。工具理性在近代的全面勝利最終導致了科學技術的濫觴,理性的缺陷性導致了科技異化的必然走向,「甚至連從事精神創造的潛在動機都被毀棄乾淨了」。

 

結語

 

普羅米修斯的「盜火」代表了人性的生成,彰顯了對人性本身的謳歌,卻也同樣彰顯了人類對自身渺小的迷茫感。「火」不再是簡單、具體的,能夠取暖、做飯的火,而是「從物質迸發出的精神光輝」,普羅米修斯冒險盜來的火是精神的力量,包含著智慧與技藝的雙重價值,令人震撼。宙斯不讓人類得到火的原因與父母不讓孩子碰到火的原因一樣,火從一開始就是被「普遍禁止」的事物,然而,「個人對火的認識問題是一個巧妙的不服從的問題」,於是有了普羅米修斯的盜火,「就這樣,他送給人類一個厚禮」。雖然普羅米修斯盜火有益於人類,但是「火」自身超出了人類的力量,不是人類的財產,只能說之為被馴服的力量,一旦脫離技術的控制,便會暴露其暴力的本質。逐漸,人類對宇宙、對命運的畏懼終於演變成了對現代科技的訴求,技術是人器官功能的延伸,科學是人抽象思維解釋技術需要的一種方式,創造和使用工具是人的屬性。埃斯庫羅斯的普羅米修斯神話中,宙斯沒有料到普羅米修斯會把火給無知的種族,而先知之神普羅米修斯明知火給予凡人之後,仍然是盲目的希望;與此同時,自己也終將被縛在高加索山上遭受永世的懲罰。而他控制不了那顆憐憫人類的心,這就是普羅米修斯的悲劇之源。而《被縛的普羅米修斯》最深刻的悲劇性則是:《神譜》中記載過的黃金時代,人神同席而飲,二者無差,人類無需勞作,只待享用。然而,由於欺騙與偷盜,宙斯與普羅米修斯的衝突強化了人類本身之存在的可疑性,可死之人與不死之神遙遙相望,人類每一次使用火或是每一次獻祭都被迫承認自身的無望與衰落的必然性。

 

普羅米修斯的神話自誕生之際就被眾多詩人、作家、音樂家不斷闡釋著,塑造著,人們不斷發出聲音去為這個人物形象融入更多的時代意義。單單就埃斯庫羅斯的這齣悲劇來看,普羅米修斯不僅是一個反抗者,一個殉道者,更是一個悲劇性的角色。作家試圖在悲劇的形式下,為我們展現這個盜火者發自悲憫之心所帶給人類的禮物必有消極因素。如今,縱觀我們的文明生活,我們所處的時代是這樣的日新月異,科技帶來的起承轉合已經超出人類的預判,霧霾、水土流失、溫室效應.......後悔不迭並深刻反思:科技的基礎仍然應該是那些最初的精神之火,才不至於將人類的命運陷入永恆的漂泊。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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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俊峰《 普羅米修斯》中技術何為——悲劇《普羅米修斯》436~1093行疏解, 海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 2010年12月 第28卷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