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種族主義的西方哲學丨蔡敬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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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丨蔡敬賢

原載丨法意讀書

 

作者簡介

Bryan W. Van Norden是著名的美國當代哲學學者,以研究中國哲學聞名。現執教於美國瓦薩學院(Vassar College),並在全球多所大學客座(如武漢大學)或兼任。著作包括:Introduction to Classical Chinese Philosophy和Virtue Ethics and Consequentialism in Early Chinese Philosophy。

 

法意導言

長期以來,西方大學的哲學系並沒有專門的中國哲學方向、印度哲學方向或是其他非西方傳統的方向。相關的學門一般都被劃入東亞學、漢學、印度學、民族研究當中。在這篇文章中,Bryan W. Van Norden試圖指出當代西方哲學學術界是如何有意地忽視非西方哲學,並指出這種忽略並非出自哲學上的理由,而是出自一種淺薄無知。他提議應該在西方大學中重新認識這些非西方的哲學傳統,以更開放的胸懷接納非西方哲學。

 

在今天我們稱之為西方語境裡的主流哲學(Mainstream philosophy),是狹隘的、缺乏想像力的,甚至是排外的(我知道我正在提出一個嚴肅的指控)。但若並非如此,對於在歐洲以至於整個英語世界裡,幾乎被所有哲學院系完全忽略了的中國、印度、非洲和美洲原住民的深厚哲學傳統,又該作如何解釋呢?

西方哲學曾經更加開放和國際化。第一個把《論語》(一部記載孔子言論的著作)翻譯成歐洲語言的是受過嚴格亞里士多德傳統訓練的耶穌會教士。他們把1687年完成的這部譯作取名為《中國的哲人孔子》(Confucius Sinarum Philosophus),亦作《孔子,一位中國哲學家》(Confucius, the Chinese Philosopher)。

 

《中國的哲人孔子》(Confucius Sinarum Philosophus)

耶穌會對中國哲學的描述使一些西方重要哲學家入迷,其中之一是萊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 1646-1716)。他對二進位制(為萊布尼茨所發明併成為未來所有電腦的基本運算系統)和《易經》內在的對應關係感到驚訝,這部中國經典以長短線(此指爻)來象徵0和1,以此呈現宇宙的架構。在二十世紀,精神分析學家榮格對《易經》印象尤為深刻,他為此撰寫了一本哲學序言。其中有些看法也與萊布尼茨的類似:雖然西方在接受基督教啟示方面有著優越性,並在自然科學成就上超過中國,但中國人的確在實踐哲學的成就方面超過了我們(雖然這樣承認是有點羞愧的),更明確地説,是在使倫理學和政治戒律應用於當代生活中或是凡人的生命實踐中超越了我們。

 

德國哲學家基斯蒂安•沃爾夫在他的公開演講“Oratio de Sinarum Philosophia Practica”又稱「中國實踐哲學話語」(1721)中回應了萊布尼茲。 沃爾夫認為,從孔子所展現的可以看出,創建一個不以神聖啟示或自然宗教為基礎的道德體系是可能的。由於在演講中沃爾夫提出道德體系可以完全脱離對上帝的信仰,此次演講也在保守的基督徒當中成為一個醜聞,他們迫使沃爾夫放棄他的職位並被逐出普魯士。然而,演講卻使他成為了德國啟蒙運動的英雄,並旋即在其他地方獲得了很高的聲望與地位。1730年,沃爾夫發表了第二次公開學術演講「論哲人王與執政者」(De Rege Philosophante et Philosopho Regnante, 英譯 On the Philosopher King and the Ruling Philosopher),讚揚了中國人會去向孔子或是其後繼者孟子這樣的「哲學家」求治國理政的方法。

 

中國哲學在法國也受到了重視,路易十五宮廷的主要改革者之一是弗朗索瓦·魁奈(François Quesnay,1694-1774)。他在他的著作《中國的專制制度》(Despotisme de la China, 1767)中大力稱讚中國的政府機構和哲學,以至於他後來被稱作「歐洲孔子」。魁奈是自由放任經濟學概念的創始人之一,他在以「無為」(不干預自然過程)而聞名的聖王舜身上看到了這個模式。自由放任經濟學與西方經濟學意識形態之間的聯繫一直持續到今天。美國總統羅納德•里根在1988年的國情諮文中引用了《道德經》中的一句話來描述「無為」,他將其理解為是對政府進行商業監管的警告。 (呃,我沒有説每個中國哲學思想都是好主意。)

《中國的專制制度》(Despotisme de la China)

由此可見在歐洲哲學界中曾經存在過這樣一個普遍的觀點,萊布尼茨、沃爾夫和魁奈都是例證。 事實上,正如彼得·K·帕克(Peter K. Park)在《非洲,亞洲和哲學史:哲學經典形成中的種族主義》(Africa, Asia, and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 Racism in the Formation of the Philosophical Canon,2014年)中所指出的那樣,在十八世紀,被大多數學者唯一認真考慮過的選項是:哲學始於印度,哲學始於非洲,或是印度和非洲都向希臘提供哲學。

 

所以是什麼導致了改變?正如同Park令人信服地指出,非洲和亞洲因為兩個相互關聯的因素而被逐漸排除在外。一方面是康德(Immanuel Kant, 1724-1804)哲學的捍衞者們透過有意重寫哲學史使先前所有的哲學探索無論成果大小,都以其批判性的觀念論為完成和頂峯。

 

 

另一方面,越來越多的歐洲知識分子接受白人至上主義的觀點並使之系統化,認為沒有高加索人群(譯按:指白人)外的人種可以發展出哲學。 (即使出生在非洲北部的聖奧古斯丁,在歐洲藝術中也被描繪成一個典型的粉面色白人)。因此,把不是歐洲的哲學從經典中排除是一個決定,而不是人們所一直相信的東西, 這個決定並非基於一個合理的論據,而是基於歐洲哲學中親信康德派的爭論性考慮,以及那既從科學的角度看來毫無根據、在道德上又極其可恥的種族觀點。

 

康德自己是臭名昭著的種族主義者。他將種族視為一個科學範疇,將其與抽象思維的能力聯繫起來,並且在演講中給予學生理論上的種族命運——按照等級順序排列:(將不同種族的命運、宿命理論化——且按照等級的順序排定先後)

 

「白人的種族本身就包含著所有的(一切的)才能和動機。」
 「印度教徒......有著高度的沉著鎮定,因此他們看上去都像是哲學家」,儘管他們有著易怒和墜入愛河的傾向。 「因此,他們的教育程度是最高的,但只限於藝術而不是科學。」他們永遠不會表達抽象的概念。(康德把中國人與東印度人排在一起,並聲稱)他們是靜態的......因為他們的歷史書顯示他們對當下的認知遠不如對固有一切的認知。
 「黑人種族......充滿了情感和激情,非常活潑,健談,自負,他們可以被教育,但只能當作僕人進行教育,即可以接受培訓。」
 「美洲的原住民是沒有教養的,因為他們缺乏情感和激情,他們並不多情,也因此精神世界不豐富。 他們總是一言不語,一無所求,又懶惰。」

 

我們中國哲學專家對於康德對孔子的蔑視特別在乎:「整個東方不存在哲學...... 孔子在他的著作中只教授適用於貴族的道德教義以及列舉先前貴族的例子……但是德性和道德的概念卻從來沒有進入中國人的頭腦中。」

 

康德無疑是西方傳統中最具影響力的四、五位哲學家之一。他斷言,中國人、印度人、非洲人和美洲原住民是先天在哲學上無能的。當代西方哲學家認為中國,印度,非洲或美洲原住民沒有哲學是理所當然的。如果這只是一個巧合,也是十分驚人的。

 

如果説哲學始於柏拉圖的《理想國》,則我猜測那位發明蘇格拉底的哲學方法之人並不是一 位哲學家。

 

有人可能會爭辯説,雖然康德的種族主義前提是無稽之談,但他的結論是正確的,因為哲學的本質是一個特定的西方思想譜系的一部分,這是喬治亞州埃默里大學(Emory University)的哲學研究生D•凱爾•皮恩(D. Kyle Peone) 在保守派刊物《旗幟週刊》(The Weekly Standard)中所辯護的立場。Peone認為,正因為「哲學」是淵源於希臘文的一個詞, 因此它只能代表從古希臘思想家中衍生出來的傳統,尼古拉斯•坦皮奧(Nicholas Tampio)在本刊上給出了類似的論點:「哲學源於柏拉圖的理想國。」

柏拉圖《理想國》

這些論點顯而易見都是極其糟糕的(如Jay Garfield和Amy Olberding已經指出的那樣)。 首先,如果一個詞的詞源決定了哪個文化「擁有」這個主題,那麼歐洲就沒有代數(algebra)了,因為我們最初是從阿拉伯語(al-jebr)中得到了這個詞。 另外,如果哲學從柏拉圖的《理想國》開始,那麼我猜蘇格拉底方法的發明者不是哲學家。 我那些教授和撰寫關於赫拉克利特和巴門尼德等前蘇格拉底哲學家的同事們也要紛紛失業了。

 

在那一長串試圖簡單地將非歐洲哲學定義為不存在的哲學家名單當中,Peone和Tampio只是其中兩位。在「什麼是哲學」(1956)中,海德格聲稱,「經常聽到的西歐哲學這個表述實際上是一個同義反復。為什麼?因為哲學本質上是希臘文的;哲學的本質是它首先佔用了希臘的世界,也只有這樣,哲學才得以被發展。」

 

同樣,德希達在2001年訪問中國的時候,震驚了他那位在中國哲學部門任教的東道主,因為他聲稱 「中國(傳統)沒有哲學,只有思想」。即便他的聽眾都對此種言論感到極為震驚,德希達仍然堅持哲學與某種特定的歷史,一些語言和一些古希臘的發明有關……這是歐洲形式的東西。

 

德希達和海德格的言論可能會好像顯得在恭維非西方哲學,因為避免了糾纏於西方形而上學,實際上,他們的評論就像談論「高尚的野蠻人」一樣居高臨下,他們沒有這種西方腐化的影響所污染,但是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被擋在了更高文化的門檻之外。

 

在所謂的大陸傳統中,不僅哲學家對歐洲哲學以外的哲學不屑一顧, 英國哲學家 G.E.摩爾(G.E.Moore,1873-1958)是分析哲學的奠基人之一,這種傳統已成為英語世界的主流。 當印度哲學家Surendra Nath Dasgupta在倫敦閲讀一篇關於韋丹塔認識論的論文時,摩爾唯一的評論是:「我無可奉告。但是我相信,無論Dasgupta説什麼都是錯誤的。」在聽到摩爾針對印度哲學體系的這種令人不安的 「觀點」時,出席的英國哲學家都對此鬨堂大笑。

 

把這個看作只是同事之間的笑話也許可以一笑置之,但是我們必須記住,在摩爾時代,印度哲學已經被邊緣化了。他的笑話本來就具有類似於今天專業語境下的性別主義笑話的排他效應。  

 

Eugene Sun Park的案例説明了繼承摩爾思想的後繼知識分子如何同樣狹隘。當Sun Park是美國中西部主流哲學系的學生時,他曾試圖以提倡聘用專門研究中國哲學的教師、或其他以不常被教授的哲學為專業的老師,來鼓勵更多元化的哲學方法。他在報告中説,他發現自己「一再被他人的無視所糊弄,有時甚至是露骨的種族偏見」。一位教員告訴他:「這是我們素來的思想傳統,不能接受那只能請你離開。」當Sun Park試圖至少在自己的論文中提到非西方哲學時,他被建議「轉移到宗教研究部,或其他『民族研究』者更受歡迎的系所。」

 

Sun Park最終從博士課程退學了,現在是一個電影製片人。還有多少其他學生,尤其是那些可能帶來更多元化的學生,從一開始就被掐滅了,或者被退學了,因為哲學似乎只不過是白人男性的成就殿堂而已。

Eugene Sun Park

那些説中國哲學是非理性的人並沒有真正去讀它,只是無知地把它拋棄。

 

有些哲學家會勉強贊成,例如,中國或印度可能有哲學,但是後來卻不如歐洲哲學。大部分當代西方知識分子都在這個問題上小心翼翼 。晚近的司法官安東尼•斯卡利亞(Antonin Scalia)是一個例外,他在公開出版物上講出很多人的真實想法,或者會在酒吧跟志同道合的人低語時才説出,他把孔子的思想稱為「幸運餅乾的神祕格言」。

 

對於那些斷言「除了英歐傳統之外,沒有任何哲學,或者認為西方以外的哲學不好」的人,我會問下面的問題:在中國古典哲學中,為什麼他認為墨子以「自然狀態」來為政府辯護不是一種哲學?他對孟子以歸謬法來反駁「人性是可以被歸納成食慾和性慾」這種觀點有什麼看法?他為什麼駁斥莊子對懷疑論的無限迴歸論證?他對韓非子「政治制度的設計必須不依賴於政治代理人的美德」的論點有何看法?他怎麼看待密宗的論點,即從根本上來説是「心」的,因為無意識的物質如何產生意識這種説法是莫名其妙的?他為什麼認為柏拉圖對話是哲學的,卻不認為法藏法師的對話是哲學的?法藏法師在對話中針對「個人是取決於與他人之間關係」的論點進行了論證並回應了反對意見;他對王陽明在「知善而不能行善是不可能的」這一主張的論證有什麼看法?他是否認為戴震在我們自然意圖的普遍性中創建一個自然主義的道德基礎的努力令人信服?他對牟宗三對康德的批評,或者劉少奇關於馬克思主義的論點有什麼看法?除非輔之以個人道德轉型理論,否則是不連貫的?他更喜歡提出《維摩經》中的婦女平等論,還是新儒家李贄或馬克思主義者李大釗給出的論點?當然,對於每一個問題的回答,是那些認為「中國哲學是非理性」的人從來沒有聽説過任何這樣的論證,因為他們不去理解中國哲學,只是無知地拒絕了它們。

 

令人沮喪的現實是,像康德、海德格、德希達、摩爾、斯卡利亞還有Sun Park遇到的那位教授所做出的這些評論都是1979年跟薩伊德(Edward Said)同名書中所説的「東方主義」的表現:從埃及到日本在本質上是一樣的,而且是西方對立面的極端——「東方人是非理性的,變質的(墮落的),稚氣的,『不正常的』,與之相反的是,歐洲人是理性的、有德性的、成熟的、『正常的』」。 在東方主義的影響下,不需要真正閲讀中文(或者其他非歐洲的)文本,或者認真對待他們的論點;因為它們被預先解釋了——「東方」在任何實際目的下都是柏拉圖哲學的精髓,任何東方學家可以檢查、理解和闡釋它(既然柏拉圖已經把東方的精髓説透了,那東方思想家説的就是廢話了)。而這種本質保證了中國、印度、中東或其他非歐洲思想家所説的東西最多是古怪的,最壞的是——愚蠢的。

 

這篇文章的讀者可能會感到失望,我的例子(正面和反面)都把焦點放在了中國哲學上。 這是因為中國哲學是我所知道的非西方哲學領域,我主張我們在英歐主流以外教授更多的哲學,並不是説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同樣擅長講授不切實際的目標。但是,我們不應該忘記,中國哲學只是美國哲學部門忽略的大部分不太常用的哲學之一,這些哲學部門包括非洲、印度和印地安哲學。雖然我並非上述那些哲學傳統的專家,但我對它們能夠為哲學提供的豐富內容有足夠的瞭解。

 

關於「非洲哲學論文」請閲讀:由Kwame Gyekye撰寫的「Akan概念方案」(1987年),Kwasi Wiredu的「哲學與非洲文化」(1980年)或Jonardon Ganeri的「古典印度哲學」(2001年), Mark Siderits的「作為佛教的哲學」(2007年)或James Maffie的「阿茲台克人哲學」(2014年),或者密歇根州立大學Kyle Powys Whyte的著作「印第安人的環保主義」。

 

很多受到希臘羅馬傳統範式影響的哲學(因此特別容易融入到課程中)也在主流中被忽視,包括非裔美國人、基督教、女權主義者、伊斯蘭、猶太人、拉丁美洲人和LGBTQ。將其中的任何一個加入到課程中,都將是朝著更多元化邁出的積極的一步。

 

我不是要試著説明當代主流西方哲學都是壞的或是其他哲學就都是好的。有些人屈從於這種文化摩尼教(譯按:作者指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但我不是其中之一。 我的目標是通過拆除壁壘來擴大哲學的領域,而不是修築新的牆。 要做到這一點,就是要更加忠實於每種文化中最好哲學。當古代哲學家第歐根尼被問到他來自哪個城市時,他回答説「我是世界的公民」,西方的當代哲學已經失去了這個觀點。為了增長智識,吸引日益多樣化的學生群體,並保持文化相關性,哲學必須恢復其原有的世界主義理想。

 

翻譯文章

Bryan W Van Norden , Taking Back Philosophy: A Multicultural Manifesto, published by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https://cup.columbia.edu/book/taking-back-philoso- phy/97802311843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