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馬克思主義者為什麼是錯的? 普殊同教授訪談錄(上)丨康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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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康淩

按:普殊同(Moishe Postone),加拿大政治哲學家、歷史學家,現任芝加哥大學歷史系教授,長期從事社會理論,尤其是批判理論的研究與教學,其專著《時間、勞動與社會統治》(Time, Labor and Social Domination)於1993年出版後,先後被譯成德語、西班牙語、法語、日語、葡萄牙語等多個版本。普殊同也是一位猶太學學者、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歷史學的代表人物,除了批判理論之外,他也出版過數部專著,以資本主義危機這一視角分析猶太人問題與大屠殺事件。以下訪問在2012年6月進行,當時普殊同教授受邀以《主體與社會理論:馬克思與盧卡奇論黑格爾》為題在華東師範大學進行了一場講座,並在之後接受訪談。
 

時間的統治:如何理解馬克思的批判理論

 

問:普殊同教授你好,讓我們從您在講座中所提到的內容開始。您在講座中說道,資本主義帶來了一種新的社會統治形式,也就是所謂「時間的統治」,它使人們服從於非個人的、理性化的、結構性的社會統治。您同時強調,這種統治形式一方面是真實的,而不是虛構的,但另一方面,它又無法被理解為階級統治,或者是某些具體的社會團體、乃至國家的統治。那麼,我們怎麼理解這種似乎既「真實」又不那麼「具體」的「時間的統治」呢?

 

普殊同:怎麼理解「時間的統治」的真實性,事實上,這不僅牽涉到理解時間的統治的困難,更涉及到理解《資本論》的困難。《資本論》的第二、三卷正是為了說明,為什麼第一卷中談到的問題看上去和現實經驗並不符合,因此,第二、三卷中有很長的篇幅分析了流通領域中存在的各種拜物教形式。這就是為什麼《資本論》很難閱讀,很多人把它看做經濟學手冊,但它不是。它所說的,是經濟過程以什麼樣的方式隱藏了自身:這不是說,它通過虛構某種東西來隱藏現實。而是說,現實本身的運作方式,隱藏了更為根本的東西。這是閱讀馬克思,閱讀《資本論》的困難之處。

 

具體講時間的問題,讓我們先來看《資本論》中的一個重要的概念:社會必要勞動時間。乍看起來,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是指我們需要花多少時間去製造一個東西。但是,在馬克思看來,它實際上是一個規範,也就是說,是我們必須花多少時間去製造一個價值。所以,在這裡,時間不再是描述性的,而是強制性的,是你被迫去符合的一個規範。

 

舉個最常見的例子:我的一個朋友在紐約為保時捷工作,保時捷有一個時間記錄本,上面記錄著各種工作的規定時間。如果你比規定時間做的快,他們會付給你額外的報酬。但如果你一直做的很快,那麼,不久之後就會有一個新的時間記錄本,修改了,或者說減少了某項工作的規定時間,而你也不會再有額外的報酬。如果你還想提升報酬,就必須工作得更快。這時候,時間就是一個強迫性的東西。它是真實的,但它又不是具體某個公司上司對你的強迫,它是「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的強迫。

 

問:按照一般的理解,必要勞動時間的減少往往意味著生產力的提高,而在馬克思那裡,高度發達的生產力似乎是超越資本主義的條件,那麼,是不是說,隨著生產力的提高,我們就有可能擺脫「時間的統治」?

 

普殊同:首先要澄清的是,「時間的統治」是對當下的整個統治體系的一個簡化,因此要做的不是擺脫時間,而是擺脫一種系統。馬克思說,表面上看,在這個系統裡,好像財富是以我們生產的大量商品為尺度的,當然,財富可以以我們生產的東西為尺度,而非時間。但實際上,在資本主義社會這個系統裡,它就是以時間為尺度的。所以,馬克思並沒有給出一個關於財富的一般理論,他提供的是關於資本主義財富的理論,並試圖去分析這個系統的運作。

 

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再來討論資本主義體系中,生產力和時間的關係問題。資本主義的生產始終是圍繞著價值展開的,在馬克思那裡,作為一種財富形式,價值的特徵是,它是由生產過程中耗費的直接勞動時間所構成的。但是隨著大工業的發展,生產一定財富所需要的勞動時間,也就是價值,越來越少。換句話說,現實財富的創造較少地取決於勞動時間與已耗費的勞動量,較多地取決於一般的科學水準和技術進步。結果是,已耗費的勞動時間和勞動產品之間,已經完全不成比例。價值,這一取決於人類勞動時間耗費的財富形式,與現代科學與技術所具有的驚人的財富生產潛能之間的張力日益加劇。結果是,隨著資本主義工業生產的發展,價值越來越無法充當已生產出來的「現實財富」的尺度,這就導致了一種可能性,即價值有可能被歷史所淘汰。

 

也就是說,生產力的提高,會導致一種日益加劇的張力,而這種張力,為價值的廢除提供了可能性。但是,這決不意味著我們可以自動地擺脫時間的統治。因為資本主義會不斷試圖維繫以價值為基礎的生產方式。馬克思指出,只要時間依舊是財富的尺度,不論生產力多高,勞動時間的必要性都不會改變。在這個意義上,生產力的提高並沒有減少工作的必要性,只是重新定義了工作量的多少。事實上也是如此,生產力增加了十倍,沒有使人們的工作時間減少為十分之一,他們工作的時間依舊如此。

 

馬克思想去結構性地分析這個事實:為什麼生產力不斷增加了,但勞動的必要性卻是一樣的。他發現,這正是以時間作為勞動的尺度所帶來的結果。

 

已耗費的勞動時間和勞動產品之間,已經完全不成比例。價值,這一取決於人類勞動時間耗費的財富形式,與現代科學與技術所具有的驚人的財富生產潛能之間的張力日益加劇。(圖片:《摩登時代》劇照)

問:您一再提到,資本主義體系是圍繞著生產,尤其是價值的生產而展開的。但是,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的確定,乃至價值的等價交換,是不是還牽涉到市場的範疇,以及與此相關的供求關係的問題等等?我們看到,許多資本主義的批判者也是針對所謂的自發市場,來展開他們的論述的,那麼在您的脈絡中,對這些問題如何予以回應呢?

 

普殊同:需求的問題應該這樣理解,首先,出於價值生產的目的,資本主義必須創造需求,創造需求的唯一方法,是保證事物必須不斷變化。我們可以看到,電腦廠商很少製造可以用十年的電腦,蘋果每年都要更新換代。也就是說,是生產創造出了需求,而不是需求創造了生產。

 

其次,即使我們假定生產是由消費決定的——這當然是不可能的——,那麼,從邏輯上講,假定消費大體恒定,當生產力提高了比如說數十倍之後,也就是說,當產品的產量大大提高之後,勞動應當是減少的。但事實上這樣的事情並沒有發生。為什麼呢?因為財富並不是由產品的產量來衡量的,而是由蘊含在其中的時間來衡量的。生產力的提高創造了更多的產品,但沒有創造更多的價值,因此,工作仍舊是必要的,勞動也沒有減少。這就是《資本論》所要闡明的問題。

 

而關於市場的問題,確實,資本主義的產生需要市場的存在,但是,一旦資本主義已經確立了自身的存在,那麼,市場就不再那麼重要了。生產力與時間之間的辯證關係,僅僅是以時間為尺度的生產方式的結果,與市場沒有關係。市場確實有這樣的功能,它能使所有東西都以等價的方式進行交換,但是,它沒法要求,或者決定,在這裡,被「等價」的是什麼東西,也就是說,它沒法決定其中內涵的時間量。而這是由時間尺度的作用而決定的。因此,問題不在於市場能否使得等價交換發生,問題在於,什麼東西被「等價」交換了。

 

換句話說,價值不應僅僅被理解為一個商品分配方式的範疇,它也不試圖為自我調節市場的自治性提供基礎。相反,它應當被理解為一個資本主義生產本身的範疇。許多傳統馬克思主義者將價值作為一個市場的範疇,分配的範疇,這種市場中心論的解釋似乎認為,分配方式在歷史上是可變的,但生產方式不是。這種解釋暗示,存在著一種超歷史的財富形式,只不過在不同的社會以不同的方式被分配。而這種超歷史的分析方式,正是為馬克思所嚴厲批評的。


 

傳統馬克思主義者為什麼是錯的?

 

問:在您的著作中也多次提到了所謂傳統馬克思主義者在分析資本主義時所犯下的種種誤解,但在澄清這些誤解之前,您是否能先解釋一下,這裡的「傳統馬克思主義者」所指的是什麼樣的理念?因為我們知道,馬克思主義內部也存在著各種不同的分歧與爭論。

 

普殊同:我所謂的「傳統馬克思主義」的基本框架中,當然存在著極為重要的理論與政治差異。但是,之所以將其稱為「傳統馬克思主義」,是因為他們分享著某種一致性。在我這裡,「傳統馬克思主義」一詞並不是指馬克思主義的某種特定歷史趨勢,而是泛指所有從勞動的角度出發分析資本主義的理論方法。

 

在所有傳統馬克思主義形式的核心中,都存在著一種超歷史的勞動概念。馬克思的勞動範疇被理解為一種目的導向的社會活動,它仲介著人與自然,創造特定的產品以滿足特定的人類需求。這樣一來,勞動被認為處於所有社會生活的中心:它建構了社會世界,並且,它是所有社會財富的源泉。也就是說,在這種理解方式下,馬克思所認為的資本主義勞動的歷史特徵不再是「資本主義的」,而是超歷史的,是所有社會勞動的。

 

問:但在您看來,馬克思的勞動概念並非如此?

 

普殊同:是的。我們需要區分兩種根本上不同的批判性分析的模式:一方面,是從勞動的角度出發,來批判資本主義;另一方面,是對資本主義勞動的批判。前者基於一種對勞動的超歷史的理解,它假定存在一種結構性的張力:一邊是構成資本主義之特徵的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如市場和私有財產),一邊是由勞動所建構的社會領域。由此,勞動成為了批判資本主義的基礎,成了進行批判的出發點。而依據第二種批判模式,資本主義中的勞動具有歷史特殊性,並建構了這一社會的本質結構。由此,勞動是資本主義社會批判的對象。

 

這第二種批判模式完全不同於傳統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理解。它指出,在馬克思的分析中,資本主義特定的社會關係與統治形式無法在階級關係中得到充分的理解。相反,他對商品與資本的分析,應當被理解為對這一社會的基本社會關係的分析。這些非個人的、抽象的社會形式並非僅是遮蔽了傳統被認為是「真實的」資本主義社會關係的階級關係;它們正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真實關係,它們結構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動力軌跡和生產形態。


馬克思的理論決不將勞動視為社會建構的原理以及所有社會中的財富源泉,它認為,資本主義的獨一無二的特質,正是因為其基本社會關係是由勞動所建構的,這使它最終與其它非資本主義社會具有的根本的不同。儘管他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性分析確實包含了對剝削、社會不平等、和階級統治的批判,但遠不止步於此:這一理論將社會構成方式建立在特定的、結構化的實踐形式之上,並由此試圖闡明現代社會的社會關係的真正肌理,及其內在的社會統治的抽象形式。

蘇維埃的時間就不一樣嗎?只集中在分配的批判,不再是從普遍的人類解放的立場出發,對不自由與異化的基礎進行的批判。(資料圖片)

問:那麼,在面對具體的問題時,這兩種批判模式之間會產生什麼樣的分歧?或者不如說,傳統馬克思主義的闡釋方式,會遭遇什麼樣的困難?

 

普殊同:根據傳統的闡釋,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發展過程的分析可以如此概括:自由市場資本主義的結構引發了工業生產,後者使社會財富得到極大地增長。然而,在資本主義中,財富不斷被一種剝削進程所榨取,並以一種極不平等的方式加以分配。工業生產與現存的生產關係之間的矛盾愈演愈烈。以競爭與危機為特徵的、持續的資本積累進程導致了以市場和私有財產為基礎的社會分配方式逐漸不能適應發展的工業生產。不過,資本主義的歷史動力不僅使得舊的社會生產關係落伍於時代,同時也使得一套新的社會關係成為可能。它為中央計劃以及廢除私有財產準備了技術的、社會的、組織的前提條件,譬如生產方式的集中與彙聚、管理權與所有權的分離、以及一個工業無產階級的建立與彙集。這些發展造就了廢除剝削與階級統治、創造一個新的、公正的、合理的分配方式的歷史可能性。依據這一闡釋,馬克思的歷史批判的焦點,在於分配方式。

 

但是,國家干預資本主義的興起為這一理論路徑提出了嚴峻的考驗。在傳統馬克思主義那裡,馬克思的範疇在處理一個由國家所管理、統治的社會時顯得捉襟見肘。蘇聯常常被認為是社會主義的,因為私有財產和市場——資本主義分配方式——已經被廢除;而持續的不自由則被歸咎於壓抑性的官僚機構。但是,這一看法意味著社會經濟領域的性質與政治領域的特質之間毫無關係——這顯然是不正確的。因此,如果我們將馬克思的社會批判的範疇(如價值)理解為市場與私有財產,那麼,我們就無法理解這些「現實存在的社會主義」中持續增長的不自由,並且因而無法對這類社會進行歷史批判。在這一框架內,社會主義與自由的關係淪為偶然,這意味著,從社會主義立場出發對資本主義進行的歷史批判,不再是從普遍的人類解放的立場出發,對不自由與異化的基礎進行的批判。這些根本問題標示了傳統闡釋的局限。它們表明,如果對資本主義的分析僅僅聚焦於市場與私有財產,那麼它將不再能夠作為一種解放性的批判理論的充分基礎。

 

問:也就是說,因為傳統馬克思主義是一種從勞動的角度出發,對資本主義進行的批判,因而,它們誤將分配領域,也就是市場和私有制,而非生產領域,也就是勞動,作為了批判的物件,從而,它們沒有辦法處理非市場的社會。那麼,在您的框架中,如何來認識這種「現實存在的社會主義」,或者說,這種非市場的資本主義?

 

普殊同:對馬克思而言,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歷史關係,不僅是廢除生產資料私有制,或者用計畫取代市場。在「現實存在的社會主義」中,自由資產階級的分配方式被廢除了,但為資本所決定的生產方式卻沒有,前者的廢除在意識形態上遮蔽了後者的存在。

 

由此,馬克思關於後資本主義社會的觀念,必須被區別於國家主導的資本積累方式。對全球資本主義發展的某一個階段而言,國家可以在全國範圍內創造總資本。在這一情形下,暫停商品、貨幣與資本的自由流通並不意味著社會主義。相反,它是在世界市場的環境下,「資本革命」得以在邊緣地區實現的方式之一(如果不是唯一的話),在這一世界市場中,資產階級革命和國家總資本的鞏固之間最初的歷史聯繫不再存在。然而,結果並不是,也不會是,後資本主義社會。

 

這意味著,即使資產階級分配關係消失了,為資本主義所特有的、抽象的強制與約束形式也將繼續存在。如果是這樣,那麼後資本主義民主的問題,就不僅僅是中央集權與非中央集權的問題。相反,我們必須思考一個更具批判性的層面:價值與資本的形式為政治決定強加了什麼樣的束縛?也就是說,後資本主義民主意味著比取消了生產資料私有制之後的民主政治形式更多的東西。它同時要求廢除抽象的社會強制,這些強制源於為馬克思的範疇所把握的那些社會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