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孔文訪談:在劇場中探求初心

撰文:陸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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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浪人劇場,大概很容易就會泛起「改編香港文學」的印象。創辦人與導演譚孔文直言,劇團的發展的確集中於改編香港文學,有趣的是,他發現自己在選材與製作劇場的過程中,常常不自主又略「宿命」意味地,偏好「成長」與「死亡」的主題:2013年改編董啟章小說的《體育時期2.0》、2014年以三位香港女作家小說改編的《十年。寒。笑》、同年公演韓麗珠的《縫身》、2016年以董啟章《安卓珍尼》為藍本的《心林》,似乎都離不開上述兩個主題。

 

「即使我很想逃避,希望不再與這兩個主題拉上關係,但這兩樣東西依然在無形中帶動著製作過程」,譚孔文笑說,「就像這次改編傳記《香港大老——周壽臣》的《棒球場上的亞熱帶少年》,在製作過程中,我發現這位百多年前的大人物,他在青年時期的困惑與當下青年的處境出奇地相似,因此最終決定了以他青年時期的片段作為劇場的主軸。這種偶然當中,似乎又存在著我在創作上的必然」。

 

(採訪當日正值新劇《棒球場上的亞熱帶少年》彩排。)

香港大老vs當下青年:跨越時空的感通

 

訪問當天正是譚孔文與浪人劇場正在進行新劇——《棒球場上的亞熱帶少年》的排練,該劇即將在12月1日首映。今次的劇場以傳記《香港大老——周壽臣》為藍本,題材上可算是浪人劇場的全新嘗試。「周壽臣」的名字對年輕一代而言也許是陌生的,但在中國歷史與香港的政商歷史中,他都是「大佬級」的人物。

 

周壽臣原名周長齡,1861年生於香港。是時,滿清政府經歷了英法聯軍之役的慘敗後銳意革新,開展洋務運動,運動其中有一項計劃為「派童赴美」接受西方教育,周壽臣就是這批留美幼童中的一員。幼童在學業方面的優異成績無容置疑,但是他們融入美國生活、剪去辮子穿上西裝、甚至信奉基督教的舉動卻被清朝官員視為大逆不道;因此,原定十五年的留學計劃,在第十個年頭即告結束,留美幼童被全數「召回」中國。

 

不難想像,這批「先鋒青年」回國後的發展絕不平坦。周壽臣已是其中較為幸運的成員,在清朝滅亡前官拜二品;辛亥革命後,他選擇攜同妻兒返回香港,不久即獲港英政府頒發太平紳士的名銜,先後入職潔淨局與定例局,在省港大罷工爆發期間穿梭中港兩地調停,後來更獲港督金文泰委任為華人史上第一個名議政局議員。周壽臣的成就不單單於政務,在工商界同樣赫赫有名:他是東亞銀行的創立人之一,又曾加入南洋兄弟菸草、油蔴地小輪、香港電話、香港電燈等公司的董事局。

 

周壽臣終年97歲,他漫長的人生經歷了滿清的覆滅與民國的創立,又在英殖香港創下了華人傳奇;這樣一位「香港大老」的經歷,如何與現今的香港青年有所呼應?

 

「周壽臣的青年時代很有趣。當時容閎(筆者註:中國近代史上首位留學美國的學生,幼童留美計畫的創設者)花了很多心血在『派童赴美』的計劃上,讓一群原本一無所有的青年去到美國得到知識、精神、思想;這群青年的想法很簡單,也許只是打算回國做官,繼續為國家出力。但是到了美國,因為當地思想開放,青年的個人成長突然像小宇宙爆發一樣。這個爆發卻讓他們困惑了:究竟自己回國之後要做什麼呢?還是要按以前的路走下去嗎?這個計劃最後失敗收場,他們回去之後也被其他人奚落、表示失望。」

 

譚孔文解釋,「我覺得這與現在青年的處境很相似。在我的認知裡面,青年是一種『希望』,但現在我們大人或是所謂的長輩去看青年,又是另一種角度。這是我們在挑選題材時,覺得與現在大勢的相似之處」。

 

他又從劇作《棒球場上的亞熱帶少年》的英文名Fallen說起:「雖然說周壽臣一生有許多成就,但他的青年時代是一個墮落的世代,我相信身在其中的他所作的每一個決定,都需要多番叩問自己的良心。但書中的他是一個很幽默的人,他是不是用這種方式去面對外部墮落的環境呢?而且他留學歸來之後,反而變成身邊人認為他『墮落』了,他又是如何面對自己呢?」而在現今的社會氛圍下年青人所面臨的困惑,似乎就是當時周壽臣身陷的處境。

 

在懷舊中敲問初心

 

對觀眾而言,這幾年浪人劇團似乎展現了新的感性(sentimental)。過往的劇場改編常常以韓麗珠與董啟章的作品為基礎,呈現了現代生活中人際關係、自我與社會規訓的各種幽微情緒;而 2015年選擇改編的陳冠中《什麼都沒有發生》與今次的《香港大老——周壽臣》,似乎帶有濃濃的nostalgia(同時有「懷舊」與「鄉愁」之意)味道,與先前劇場的故事情懷似有不同。

 

譚孔文澄清,浪人劇場一開始就是建基於nostalgia的情懷之上,自己對懷鄉亦有一種情意結。他追溯那個讓浪人劇場確立以「改編香港文學」為定位的作品——舒巷城的《鯉魚門的霧》,「這是劇團第一次改編香港文學,也是第一次找朋友擔任『文學指導』一同製作,當時找的是陳智德先生」;因為《鯉魚門的霧》是只有六頁的短篇小說,譚孔文又串聯了舒巷城的其他小說,將之變成一個半小時的演出。這套製作方式成為浪人劇場其後的創作的基調。

 

「那個故事說的是一個水手在早上去到筲箕灣電車總站,當時霧氣瀰漫,他在霧中回憶起自己的童年與生命」,他接著強調說:「所以在一開始,浪人劇場就已經有很強烈的nostalgia!可能在韓麗珠與董啟章的作品中,大家沒有很直接地看到這種能量,但底蘊就是如此;而這兩年揀選的作品,『懷舊』的能量變得更清晰明顯了」。

 

「我不知道大家怎樣看待『文學』,但是如果要誠實地回應自己的初心,有時是需要回到『母體』,回到青年或初生之時」,這種「回歸」在譚孔文看來,與「懷鄉」、「懷舊」是息息相關的。

 

文學劇場的實驗性

 

其實,浪人劇團早在九年前已開始了改編香港文學的嘗試。譚孔文自己是怎樣看待文學與劇場的「跨界」?實際操作上又有什麼困難?

 

譚孔文認為,一個好的戲劇作品或是劇本,它是必然具備文學性的:「我認為文學劇場比較貼近戲劇中的總體劇場(total theatre),動用視覺、聽覺,以所有的感官去感染觀眾。文學也講求對感官的刺激,這與總體劇場的理念有所相似。」劇場的開放性,造就它易於與不同媒介接軌的特質,並且能在這接壤當中發酵出新的東西,譚孔文正是被這種實驗性吸引,但這種「破格」與抽象卻不是所有觀眾都能輕易接受:「這幾年我們很努力做文學改編,吸引了一群固定的觀眾,但是與普羅的、傳統的話劇演出相比,觀眾還是需要更多的時間消化。我不知道還需要多少時間,也有可能會等不到。」

 

譚孔文在說「等不到」的時候頗為豁達,而更出人意表的是,問及譚孔文會從什麼地方開始構思劇本,他首先拋出的是「空間」。「因為我是舞台設計師出身,對於『舞台是什麼』,我希望可以給出一個很清晰的定義,再在這個定義之上思考如何去說一個故事,決定要選取哪些情節與資料放進劇場當中」。而新劇《棒球場上的亞熱帶少年》的「棒球場」,正正就是那個觸發故事的「空間」:「『棒球場』是一種青春的象徵,很有動能。那個時候想無論劇本怎樣寫,我也還是要保留『棒球場』的場面,它的出現不是要演員直接在舞台上打棒球,而是一種精神力量;『棒球場』的空間,準確而言更接近一個『祭壇』。」

 

(《棒球場上的亞熱帶少年》海報)

Do something romantic. Look at hitory.

 

回到即將在12月公演的新劇《棒球場上的亞熱帶少年》。初看宣傳海報的時候,與那色調強烈而略帶迷幻的照片相比,其中引用Malcolm Maclaren話語的文案,對我而言可說是更為吸引。

 

Malcolm Maclaren大概擔得起「龐克教父」之名——他與當時的女友Vivienne Westwood經營以龐克時尚作賣點的SEX,獨具慧眼地簽下了Sex Pistols引爆龐克運動。海報上那句“Look at history. Do something romantic”,以Vivienne Westwood的說法,她是聽了Malcolm Maclaren這句話後開始發展「海盜系列」,那屬於她的「新浪漫主義」。究竟這位「龐克教父」與周壽臣之間,存在著怎樣不為人知的關係?

 

「答案是:沒有關係!」譚孔文突然爆出真相。更徹底地,就連那張艷麗的海報亦與故事無關,它們的存在,是導演美學與姿態的宣示。「戲的內容或者主題,是觀眾在宣傳海報上最為關心的部分;但是觀眾想知道的內容與我想表達的內容的多少,不是必然對等的。我不是從純戲劇出發,因此美學的部分對我而言尤為重要。要如何說一個故事,我也需要一個清晰的姿態。」 雖然收到的迴響反應兩極,但是譚孔文卻認為,「起碼我忠於自己,也不想用傳統的方式討論一個歷史人物」。

 

「我想從周壽臣的精神入手,當敲定了故事的主軸在他的青年時代,我很自然就想起punk。」剛巧譚孔文在數年前參觀了Vivienne Westwood的展覽,翻看與她相關的書籍時特別喜歡“Look at history. Do something romantic”這句,從而開始接觸Malcolm Maclaren的音樂。「因此今次的演出,我也強調要用live music。聲音會是角色的主體,因為劇情就是由主角的內心感情出發,音樂會在劇場中擔當帶動情緒、串聯離散情節的作用。我會說,這次演出也是一個『偽音樂會』。」因為《棒球場上的亞熱帶少年》不會是單純、傳統的故事,而是一個結合多種元素的、關於周壽臣的表演;為了讓觀眾做好心理準備,所以譚孔文在海報設計上也盡顯「破格」,滲漏出「反傳統」的傾向。

 

雖然譚孔文表示選擇“Look at history. Do something romantic”一句時偶然因素甚多,但在採訪之前我就一直猜想,這也許是譚孔文的創作人意志之坦露:“look at history”正是那懷舊、懷鄉的情懷,“do something romantic”即是在劇場中的各種再現,那種猶如煉金術式的浪漫轉化。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譚孔文後,他說著說:「你可以這樣理解,然後把它寫出來;然後讓大家理解我的理解。」我再追問:「然後大家就可以安然地接受這句話的存在了嗎?」

 

他俏皮地回應:「正是如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