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什麼意義上,色情問題是個哲學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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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奇心是沒有界限的,哲學可以無所不談,任何問題都可以直接就是哲學問題。這種動心眼的自由乃人的天性使然,既然如此,我這裡可以急轉直下:在什麼意義上,色情屬於哲學問題?

作者:尚傑

好奇心是沒有界限的,哲學可以無所不談,任何問題都可以直接就是哲學問題。這種動心眼的自由乃人的天性使然,既然如此,我這裡可以急轉直下:在什麼意義上,色情屬於哲學問題?

 

回答:在精神意義上。色情不但是精神的,而且是精神的焦點活動——我如此表達是一種象徵,屬於這條象徵線索上的,粗略地由後向前追溯:巴塔耶——弗洛伊德——尼采——薩德。

 

由於「色情」一詞在漢語背景下受我們民族特殊的精神風俗影響,我這裡首先應該排除這種「偏見」,即我只面對精神的事實,而不是道德評價。其次,關於色情與淫穢的界限,只在於,也僅僅在於色情只關注與性有關的精神喚醒,而不是性行為本身。但是,色情不僅是精神的事實,色情決不能脫離軀體活動的事實,這就像索緒爾在討論詞語的能指與所指的情形一樣。

 

色情中的精神與身體因素,就像一片樹葉一定有兩面,換句話,色情天然就是有身體形態的精神,色情所喚醒的精神不是概念,而是與圖象或場景有關的情節或境遇(色情天然與身體動態的遮與露有關,色情具有廣義上的圖象性特點,無論其載體是否為狹義上的語言)。色情是身體中的精神情趣,色情本身不屬於任何主義,比如色情既不屬於唯物主義也不屬於唯心主義,因為人的身體不是「物」,而是充滿精神生命的body。

 

色情中的精神也不是觀念而是由身體所喚醒的精神沉醉(觀念與沉醉的區別在於,觀念屬於「知道」並後於沉醉而發生,沉醉屬於「不知道」,或者說,屬於在不知道情況下的感受性)。「主義」這個詞含有「最終原因」意義上的出發點的含義,我認為,不僅色情,而且任何一種提問的視角,都不構成人類精神活動的第一原因。精神活動的「第一動因」在不同人那裡甚至是任意的,在這個問題上,人與人之間是無法溝通的、彼此之間甚至是不可思議的。

色情中的精神與身體因素,就像一片樹葉一定有兩面,換句話,色情天然就是有身體形態的精神,色情所喚醒的精神不是概念,而是與圖象或場景有關的情節或境遇(色情天然與身體動態的遮與露有關,色情具有廣義上的圖象性特點,無論其載體是否為狹義上的語言)。(VCG圖片)

把色情作為精神的象徵似乎令人無法接受。我們可以換個角度提問,即如何在性行為上區別人的活動與動物的活動?性行為是一種活動,這種活動在人和動物那裡有什麼共性呢?就在於都是繁衍後代的身體活動。性活動在人和動物那裡有什麼差異呢?差異在於性活動在動物那裡僅僅是身體活動本身,而只有在人這裡才成為色情,或更準確地說,是情色。

 

在人這裡,身體不叫身體,而叫做「色」,顯然為身體添加了精神因素。與其說人的身體是機械唯物主義所謂的「機器」,不如說是生命,沒有生命的「肢體」不啻為殭屍,就像胳膊脫離身體的情形。但生命不同於機器,因為生命的靈魂是精神,而機械運動本身是無靈氣或無精神的。與其說情色是快樂,不如說是興奮,是興奮的典型代表。興奮與快樂的區別,就在於興奮還包含著「痛」與「苦」,這種情形最先由薩德以最感性的手法描述出來。

 

在這個意義上說,薩德的作品不是淫穢的而是色情的,他為色情貢獻了精神。這個精神就在於:作為情色的人類性行為,就其精神感受而言並非由純粹的快樂所構成——這個精神感受點,積聚著人類精神悖謬之最尖鋭的能量,以至於薩德這樣說:「熟悉死亡的最好方式,就是性放蕩」。巴塔耶也說:「色情活動……被死所包含」。把色情與死聯繫起來,這是晦澀與神秘的。

 

「真相是在薩德的悖謬中揭示出來的,這種真相與罪惡無關,我甚至認為這個真相是表現我們生命與死亡的基礎。最後我相信離開了這個真相,就沒有能力思考我們的存在。存在似乎總是在熱情的運動之外給予人類的。反之我要說,我們在熱情之外就無法出場」。

 

哲學、理性、智慧,都應該是有溫度或有熱情的(不僅沉醉、憤怒和痛苦也都是「溫度」與「熱情」的體現),否則它們就失去了生命。換句話,使廣義的藝術成為「第一哲學」,尼采和齊克果對此功不可沒。哲學不再等同於認識論,即使是康德那樣深刻的認識論。把藝術、崇高、美、熱情、時間或者速度、色情引入哲學,這些不同的詞語在生命這個聚集點上,有家族相似之處——它們都不是概念而是能量,必須在運動變化中理解它們。當巴塔耶認為與身體關係最密切的活動是性活動時,他真正想說的,並非動物性質的性活動本身,而是想說性活動象徵著生命與熱情最本真的能量,不僅可以用情色描述它,而且還像在《閨房裡的哲學》中薩德所描述的情形,用藝術、美,甚至神聖與崇高來描述人類性行為其實是一種超自然的行為。

人類性行為脫離了動物世界,即不再是為了簡單的物種再生產,而是為了別的。「別的」什麼呢?任意別的。正是這些身心因素的任意性,使人類性行為不僅是情色的,還是藝術的乃至哲學的。情色屬於性行為本身中「多餘」的精神熱量,巴塔耶有時也叫它「深淵」、「中斷」。我把這裡的「深淵」,理解為熱情在晦暗之中;把這裡的「中斷」,理解為熱情所具有的本質特點,可以隨時隨地的發生,像是一些突襲的任意性。

 

巴塔耶關於「深淵」與「中斷」的解釋,與我以上的理解似有不同。他說:「在一個與另一個生命之間,有無法超越的深淵、有中斷性。例如,這個深淵,就在傾聽我說話的你和正在對你說話的我之間。我與你試圖交流,但我們之間的任何交流都無法取消最原始的差異……我和你,我們是中斷的」。對這種差異的分析,恰恰是傳統哲學所忽視的,因為哲學分析的工具在這種連續性的中斷面前顯得無能為力。這些差異領域是只可感受而無法論證的。

 

在此語境中,感受是被描述的——這是哲學在不知不覺中走向藝術的最關鍵環節。在這個環節上,我與你之間的深淵和由此導致的「眩暈」感受,在性質上就是哲學的。「這個深淵是深刻的,這個深淵是無法取消的。在這個深淵面前我們彼此都感受到眩暈,這深淵能令我們如醉如痴。在某種意義上這深淵就是死的境界。死令人眩暈、如醉如痴」。作為生命現象,死只對動物而言是自然的(帕斯卡曾談到人知道死而宇宙「不知道」——由於人有思想,人這棵脆弱的蘆葦因此比宇宙更有力量更加偉大)。對人來說,死從來就不意味著「一樣東西」沒有了。死在自然科學意義上「可以認識」但在哲學意義上不可認識,因為一方面誰都得死,另一方面誰都沒有親身體驗過死(我只能看見別人死但我體驗不到自己的死,因為我在,死就不在。死在,我就不在)。

悖謬在於,我得擁抱對我發生了(中斷了我)但我所不知道的死亡。在這個意義上,死也是「一片樹葉的兩面」,死同時是活的(對人來說,在以下意義上死並不存在,即人只是怕死,「怕」是活的。死真的發生時,人已經死了)與死了的。在什麼意義上色情直接等同於死亡呢?就在於色情相當於面對死亡的眩暈,就在於人類性關係其實不是「色」或身體本身的關係,而是與「色」同時發生的或同時被喚醒的「情緒」因素。這裡發生的情緒不是一般的興奮,而是眩暈。

 

將色情與死亡聯繫起來,這是一種精神的昇華,它更確切地回答了在什麼意義上色情屬於哲學問題——它的神秘與詭異在於,以強烈的好奇心作為橋樑,抹平了恐懼與如醉如痴之間的差異。恐懼與如醉如痴怎麼能構成「一片樹葉的兩面」呢?這種感覺需要被喚醒。色情是活生生的,是活的,而正如以上分析的,死也是活生生的、不死的,因為無論人在如何描述死亡,實際上都是在不知不覺中無限地推遲了死亡的真正到來。

 

這是一種廣義上的死。例如我與你的關係,一方面你是一個「他者」,我們之間的深淵是兩個獨立生命之間使然而與我們之間在現實生活中是如何親密或疏遠無關。換句話說,作為他者,你對我是「死」的。但是這個死,卻同時是活生生的,這不僅從人稱代詞語義角度業說沒有「你」就沒有「我」,就形不成「共同生活」或對話關係,更在於你的「死」可以隨時被我喚醒並成為我的感受(眩暈等)的一部分。就像在色情喚起我們眩暈的時刻,我們不是不想「想到」而是沒有能力知道那刺激我們的對象本身(即「原因」或原因究竟是什麼),但這個對象本身就像康德的物自體或作為「一樣東西」的死亡前景一樣,它只起到刺激我們想像力的作用,但我們對它本身,是無法真正認識的。現在的問題是,如果眩暈不等於「知道」,那麼眩暈是否能被列入思想的範疇?思想與「知道」(或者說「解釋」)之間是否有本質的關聯?

 

在什麼意義上眩暈也屬於思想呢?回答:在「對死的思考」這一問題上。這顯然使我們回到了柏拉圖那裡,「哲學是關於死亡的(思想)練習」,而哲學後來的認識論傳統卻在思想認識與死之間劃定了一條科學鴻溝,即認為死是無法在真(理)意義上被思考的,這就脫離了柏拉圖的這一思想。死和色情的意義,都超出了自然科學有能力解釋的範圍,這又是一種中斷:自然科學的中斷。在這個中斷點上,死和色情活躍起來、生命的意義或「哲學是關於死亡的(思想)練習」得到誕生。

 

在這個「死去活來」的過程中,死與生的界限被消解了,它們在終極意義上吸引我們——中斷,就是說,我們終將歸於「無」。但是這個中斷是持續性之中的中斷,也就是變質。死去活來的活,已經是變質意義上的活。在這個過程中,我的存在是以異在的方式實現的,我不再是我而是別的任意的「什麼」。

(本文節選自《圖象暨影像哲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 201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