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家專題】儒家為何要守護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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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蔡祥元,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西哲學比較、現象學、維特根斯坦哲學。

【01哲學按】

「想像不家庭」的時代正在到來。01哲學推出【婚姻與家庭專題】,邀請哲學及文化研究學者及學子各抒己見或針鋒相對,從性別文化、自由主義、共產主義、倫理學及儒家思想等不同面向漫談危機之下的婚姻與家庭。儒家思想為何要守護家庭?被視為「傳統」的儒家又如何看待「未來」家庭的命運?本文對此作出了回應。

現代社會離婚率逐漸增高,單身一族日益增多,照此趨勢下去,在不遠的未來,家庭將趨向消亡。考慮到儒家思想與家庭的內在關係,未來家庭的存在與否亦將直接關乎儒家思想自身的存亡與發展。對於這樣一個現實困境,儒家能否作出回應?

 

在考察儒家的可能回應之前,我們先看下自由主義會如何對待當前乃至未來的家庭命運,以此為背景可以更好把握儒家思想的獨特性。

 

自由主義如何看待家庭命運?

 

自由主義者不會太在意未來社會是否需要家庭,甚至還可能對「毀家滅親」持歡迎態度。離婚率的升高與單身族的出現,本身就與自由主義思想關聯甚密。正是根據其個體化的自由原則,每個人都可以根據自己的理性,自由地選擇跟某個人結婚,同樣也就可以經過理性的考量而選擇離婚,或者永遠單身,這是現代社會「人權」的一部分。

 

為什麼這樣一種基於個體化的自由選擇會給家庭帶來致命的危機呢?一般說來,婚姻的存在關涉兩方面因素:兩情相悅與生兒育女。從自由主義的角度看,在未來的人類社會,這兩方面都可能在沒有家庭介入的情況下得到滿足,乃至更好滿足。現代社會,只要雙方都沒有結婚,以戀人的名義一直同居,已經沒有任何問題。現代社會還需要婚姻,更多是出於生兒育女方面的考慮。人類自然生育方式會對女性的生活與工作造成巨大影響,這就需要通過婚姻來讓男性承擔起相關的責任。但是,如果有一天出現成熟的人造子宮技術,到那時會有多少女性願意按自然方式去生育呢?其次,隨著社會組織分工的細化,如果有社會組織能夠為嬰幼兒的成長提供規範便捷的托管服務,又有多少人原意犧牲工作、犧牲個人的自由來撫養子女呢?

 

有趣的是,共產主義與自由主義雖然在私權問題上針鋒相對,但對待家庭的態度倒不謀而合。從共產主義角度看,家庭是私有制的產物,隨著生產力的極大提高以及生產關係的極大改善,私有制將退出歷史舞台,家庭也就隨之會從人類文明中退出來。到那時,兩性可以根據自己的意願,自由結合,從而能夠最大程度地滿足個人享受。

 

以上並非泛泛臆測,柏拉圖作為西方理性主義的鼻祖,他心目中的「理想國」是不需要家庭的,而自由主義與共產主義某種意義上都可以看作是柏拉圖主義的「變種」。

 

儒家為何要守護家庭?

 

那麼,儒家會如何看待未來家庭的命運呢?

 

在結婚的出發點上,儒家也有兩情相悅(「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以及生兒育女(「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考量。但是,儒家並不會就停留在這一層面。儒家之看重家庭,不只是為了傳宗接代,同時也為了或者更為了成就、成全自己的人性。在儒家視野中,仁是人之為人的根本,孝悌則是「人之為仁」的根本,「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論語》)。如果沒有家,就不會有「孝悌」,沒有孝悌,也就無法「為仁」。人而不仁,在儒家看來,也就不能稱之為完整意義上的人。這麼說,當然不意味著單親甚或孤兒院長大的人就不是人,而是在儒家理論看來,這不是一個人理想的成長方式。

不管未來人類文明如何發展,著眼於儒家的視野,家庭始終是需要存在的,因為它從根子上跟人性綁在一起,關乎人之成人。在父母呵護下長大的個人,跟通過某種社會機構統一培育出來的個人,雙方的長相、語言能力和理性能力都不會差太多,但他們在人性上會有微妙而關鍵的區別。後者培育出來的「自由人」是自由主義最理想的代言人,可以更為徹底地貫徹並實施自由主義的原則。不過在儒家看來,這種「自由人」會少點「人情味」。

 

這裡的「人情味」還不只是對待他人的態度問題,它同時關乎一個人自身的生命開展。儒家的修身之道並非只是那種助人為樂的「為他」之學,它不是做給別人看的,也不單純地為了社會的進步,它首先恰是「為己」之學,是要來成就自身的。在儒家思想傳統中,生兒育女也就不只是生物學意義上的傳宗接代,而是通過這種生養建構出一個家庭,以此來「拓展」自己的「生命」,讓自己有「安身立命」之所。如《中庸》所言,「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有子女的人都能體會,有了子女以後,你的生活中就有了一個比你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生命。在許多突發的災難事故中,父母親都用自己的身軀替子女支撐起生的希望!這種對子女生命的牽掛與付出,超出了個體生命對自己利益的一切理性算計。反之,孝順父母也並非只是為了感恩或回報,就像「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這句話所說的,它同時也是守護自己生命的「來處」,因為父母是每一個子女永恆的「家」。正是在這種父母與子女之間的這種「牽掛」與「被牽掛」的張力中,讓一個人的生命脫開了個人中心的束縛。這種生命關聯超出理性計算,它表明個體生命有一種超出自身的可能性。在儒家看來,人之為人的關鍵就是要把生命中這一「超出」自身的維度實現出來,「仁者,人也,親親為大」(《中庸》)。因此,儒家之看重家不只是為了單純滿足兩性愉悅,也不只是為了傳播生物基因,更是為了守護與傳承「人性基因」。

 

西方文明中的「家思想」

 

但是,儒家這種人性論具有普遍性嗎?雖然它只在儒家思想傳統中才被突出強調,但是它所關涉的「人性」並不只對此傳統的中人才有效。事實上,親子關係也早以一種「邊緣」的方式活生生地滲透在西方文化之中。

 

眾所周知,亂倫是諸多古希臘神話與悲劇的一個重要情節。俄狄浦斯「殺父娶母」的故事,將這一亂倫悲劇演繹得淋灕盡致。西方當代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還為這一悲劇找到了人性的根源,名之為俄狄浦斯情結。《聖經》中亞伯拉罕殺子獻祭的故事也很著名,上帝以此來考驗亞伯拉罕對他的信仰是否真實。雖然殺父娶母、殺子獻祭都是亂天下之大倫的悲劇,但它也以「反面」的方式透露出親子關係的獨特位置:只有深陷親子關係之悖謬中,才能上演人間真正的悲劇,只有超出親子關係之束縛者,才能有真正的信仰。

張祥龍先生曾結合當代魔幻作品《哈利•波特》,呈現了親子關係在當代西方文化中極為正面的描述。他在<《哈利•波特》中的親子關係與孝道>一文中指出,此書「對於親子關係和孝意識的熱烈而全面的展現,與儒家的人性觀和存在觀有可比較之處。」他認為,該書作者家庭觀的主要終極原則是,家庭成員之間無條件的關愛與支持超出了法律的契約,成為小說最動人之處。筆者曾在《家與人類文明的未來》也探討了《星際穿越》這部科幻片中的親子關係。表面上看,該影片主線是尋找拯救地球文明的方案,但是,貫穿始終並真正觸動人心的則是主人公庫珀與兒女之間那種互動與牽掛,後者成了影片的真正「主旋律」。影片最後求助於庫珀與女兒墨菲之間的默契來「補充」和「克服」不同時空之間參數傳遞的技術難題,這一安排似乎在寓示,親子關係才是拯救未來人類文明的出路。

 

當然,正如筆者在上文的末尾曾提及的,《星際穿越》對親情、對家的關注,超出了導演的把握,他並不知道他所關注的、所突顯的東西正是儒家的思想根基。這不只是導演的「無知」,而是整個西方文化的思想盲點。哪怕像海德格爾這樣對西方個體主義與技術理性進行批判反思的當代哲學家們,哪怕他把「無家可歸」視作西方現代性所導致的人性危機,他所關注的「家」還只是一種僅有爐灶之火的家園,而不是「一欣侍溫顏,再喜見友於」(陶淵明)的家庭。在西方文化的盲點處,儒家可以更多地發出自己的聲音。

 

家庭倫理與社會公共性能否相容?

 

親親之愛雖然動人,但是,這種以此為根的家庭倫理看起來與現代社會的公共性之間有某種衝突。許多自由主義者就以此批評儒家的人倫法則使得個人都過於關注一家之私,而不熱衷公共事務。「父子相隱」更是被他們指責是違背法治精神。這些批評在我看來都是偽問題。導致民眾對公共事務不熱心的主因,未必是儒家思想。從理念上說,儒家的思想教化雖然始於親親之愛,但從不讓人只局限於一家之親,而是要推己及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從現實上說,儒家思想影響下建立起來「街坊鄰里」與現代西方國家鄰里之間那種淡淡的「冷漠」相比,更有人情味,彼此更有信任感。這種通過日常交往建立起來的街坊鄰里比「槍支」能夠帶來更大的安全感。當下中國確實出現了不少跌倒老人無人攙扶等令人心寒的社會現象。問題是,這是否屬於儒家思想之罪?恰恰相反,這是儒家思想缺失的表現。真正的儒者可以殺身成仁,捨生取義,豈有連一個老人都敢不扶的道理?大家都知道,西方法律都有親親舉證的豁免權,這難道不正是以法律的形式來保證「父子相隱」?這兩者之間為何就不能相容呢?另外,假使能提供有效的公共平台,不見得儒家文化圈者會不熱衷公共事務。

 

儒家如何面對家庭危機的挑戰?

 

當然,諸多的社會人倫失範問題,僅靠儒家的思想教育是無法解決的。農民工「妻離子散」,天各一方,你指望通過讓他們去讀《孝經》來解決農村獨居老人的生存困境,讓他們的子女去讀《弟子規》來培育他們的孝悌之心嗎?以此種現實的無力來指責儒家思想的不合時宜,這同樣是一個偽問題。儒家提供的只是一種思想理念,此種理念要影響社會,必須藉助社會公共權力。比如,立足儒家思想理念,一個完整家庭生活對子女成長至關重要,那麼,政府就有義務為打工者的子女提供便利的上學條件,從戶籍、從入學機制等方面探尋切實的解決之道,而不只是建幾所打工子弟學校來「呃神騙鬼」。同樣,對於獨居老人也是如此,為什麼不能給打工者提供帶薪的探親制度,在幫助他們盡孝道的同時也讓他們多一份做人的尊嚴?當然,這一定程度上可能會影響GDP。但是,追求GDP難道不是為了讓老百姓更好地「安居樂業」嗎?沒有了後者,單純的GDP又有什麼意義呢?另外,相關法規如果制定妥當,讓老百姓可以更安心地投入工作,反過來促進GDP提升,也未可知。讓打工者能夠家庭團聚,這首先就能減少當下社會的許多不安定因素。孔子「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的人生理想完全可以作為引導當下社會改革與發展的一個重要標尺。

 

當然,這也不意味著儒家的諸多理念與教義都可以直接用來指導當下社會的改革。許多具有時代特征的倫理規範與當下社會已經嚴重脫節,它們需要隨著時代的發展而作出相應變更。當前時代最大特徵就是現代性,儒家思想要成為「活」的思想,其本身首先就需要經歷現代性的反思與批判。

 

由於家庭危機是是現代性尤其是自由主義的思想理念所推動的,自由主義本身能否給出化解之道,還未可知。西方國家大量丁克家庭的出現,導致的恐怕不僅僅是家庭危機、人性危機,同時也將是人類危機。隨著這一趨勢的擴大,未來人類將面臨「斷子絕孫」的危險。儒家的「家」思想正好是自由主義的一個盲點,通過結合當代社會危機,反思、重構儒家思想背後的哲理依據,有可能從根基處為自由主義理念提供重大「修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