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與小王子（4）：五千朵玫瑰的存在

《小王子》一書沒有給出具體的線索說明B612星球上的玫瑰如何看待滿園的五千朵玫瑰，但想必她是知道玫瑰們芬芳、柔情的魅力的。因此，她在小王紙面前做出矯情的模樣，目的是要小王子感受到自己需要他，希望他將時間花在她身上而非其他花兒或事情上，進而令她成為小王子獨一無二的玫瑰。

CC出發去旅行的第二天，我那難以中止的週期性流血停止了。閨蜜發來短信：你家今晚有床位嗎？

陽光再次穿透淡藍色薄紗，在逼仄的香港，一米八乘以兩米的床實在是太過空蕩蕩，而且一無是處得令人厭惡，如同初冬密林深處，水汽繚繞、陰暗冰冷的沼澤，拖住我的四肢，使我全身無力，軟化我的意志，催化我的淚水，醞釀夜的噩夢。我家最不缺的是床，最缺的是人，缺一個給孩子講傻子和聰明人的笑話哄他入睡的人，也缺一個令我可以入眠的人。

她理順我粘濕的頭髮，輕輕撫摸受驚嚇的皮膚，按摩後背疼痛的脊柱。她豐滿圓潤的身軀斜靠在枕側，烏黑的髮給空氣帶來隱隱約約的暗香。脖子和胸前露出的肌膚，細膩光滑。她的雙乳被胸罩擠壓著，薄薄的胸衣透出乳頭的形狀。我聽見她的心跳，咚、咚、咚……不緊不慢，不沉悶也不高昂。小時候冬天結冰的晚上，媽媽在被窩里編織毛衣，讓我和弟弟們把腳放在她光滑的肚皮上取暖，入睡前，迷迷糊糊間我就聽見過這樣的咚咚咚聲。我又往前靠，將臉貼上她乳房。原來，這就是「柔軟」和「富有彈性」兩個詞的意思啊！我如同被突然出現的五彩棒棒糖吸引的孩子，嗅一嗅，伸出舌頭舔一口，再一口，然後拉下她的低胸領子。還有比這更迷人的禮物嗎？她的乳頭不似我的，沒有野蠻的暗紅，反而有一種粉粉嬌羞的精巧。我將手蓋在她的右乳上，不能一掌握盡。我埋進她的胸，舌尖輕輕地觸碰她的乳頭，就如同親吻了自己的乳頭，如同舔舐母親初乳的滋味。

小王子抵達地球後突然看見滿園五千朵玫瑰，以為擁有一朵獨一無二的玫瑰的幻覺破滅，對此感到十分痛苦，幾乎崩潰。在狐狸關於「馴服」的引導下，他說出一番羞辱這五千朵玫瑰的說話，認為她們沒與人建立關係，並沒有存在意義。周保松闡釋三種這五千朵玫瑰產生存在意義的可能路徑：一是找一個對象來建立關係；二是與一個「志業」建立關係；三是與自己建立關係。周保松所言自然十分有啟發，但我對這三種路徑的前提——關於五千朵玫瑰的存在，產生了懷疑。

我懷疑的本質，在於小王子的靜態邏輯和不同時空之間的矛盾。這五千朵玫瑰，不是小王子那獨一無二的玫瑰。「不是」的意思是說，小王子期待的、與他相關的、令他富有的、那B612星球上的玫瑰不在他眼前。這是一種缺席，一種缺憾。對於小王子來說，他根本沒有花時間與這五千朵玫瑰產生關係，因而五千朵玫瑰對他來說是無意義的。這種無意義是一個思想層面的行為結果，和現實存在是兩回事。五千朵玫瑰現實存在和小王子的思想行為，是兩個層面的邏輯。而小王子的「不是」和「無」，是他自身的判斷，是對存在價值的否定，是一種期待幻滅，和他作為浪子的存在也是一致的：出走、逃離、抵達虛無主義，必先否定既有價值。

小王子沒有意識到的是，這五千朵玫瑰其實已經在小王子里的生命里扮演了一種角色，產生了關係。

哪怕從「馴服」的概念出發，在小王子眼中，五千朵玫瑰只是一個抹除了個性的集體，而非五千個個體的集合。這就導致了小王子看不見五千朵玫瑰與玫瑰之間的不同、每一朵玫瑰自己的根系、土壤，以及沒有對小王子說的故事。但對於玫瑰來說，她們先於小王子的出現而存在，也在小王子之外有無數的可能性。也就是說，她們是脫離于小王子的感官和精神世界的存在，是獨立個體的集合。周保松在《小王子的領悟》裡也講到，如果不從小王子的角度而從五千朵玫瑰的客觀存在來看，她們與小王子之間是平等的，沒有必要用小王子的標準來衡量自己，也沒有必要因小王子的話語而感到羞愧。

我要進一步講的是，五千朵玫瑰如果把小王子的話語當一回事，對她們來說是一種重大的威脅。這種威脅可以從兩個角度來理解。從抽象的角度講，如果玫瑰們進入小王子的話語邏輯而忽略時空與靜態邏輯的矛盾，那麼她們也要經歷一次虛無主義的價值否定。換一個角度講，不是說她們有過「馴服」就可以確定存在意義，這種威脅是輕易把一個毫不相干、自恃掌握真理者對自己的存在妄下判斷當作一回事而帶來的風險。在現實生活中，從教育、工作、婚戀、生育等無所不包的議題中，太多人對女性的個人生活選擇和選擇過程指指點點而無須負責。他們妄圖干預女性的行為方式和存在意義，徒然向她們施加了無數的壓力。

小王子沒有意識到的是，這五千朵玫瑰其實已經在小王子里的生命里扮演了一種角色，產生了關係。周保松也點出這一點，那就是狐狸所說的「你再去看看那些玫瑰花，你會明白你的那朵玫瑰花確實是世上獨一無二」。五千朵玫瑰的存在幫助小王子重新審視自己過去的關係和經歷，她們為小王子彰顯出了關於時間和關係培養的啟示，按理說小王子應該感激這些玫瑰，而不是羞辱他們。

美女、才女、精靈古怪女滿街都是，只要肯花時間培養互動關係，不愁找不到那獨特的玫瑰。CC不愛我了嗎？還是他沒有按照我的期待，在既定的時間、空間作出既定的行為？愛本來就不是一種現實存在，而是一種思維活動、一種價值判斷、一種要愛和不要愛的意志、一種實踐這種意志的技術及能力。哭泣的情人對漫漫長夜和無邊無際的白天產生了深深的畏懼。她以為芬芳的乳房，或者膨脹的陰莖，激發了她奔流的唾液，疲憊了她焦慮的神經，就可以確定自身的存在和相互的愛的存在。可是，愛不是「被愛」，愛是給予，包括給予獨處的時間。老人說，獨立的人不怕孤獨。

不怕孤獨的人，才能走向最高價值的否定，走向虛無主義，走向藝術的存在。